第五章 雪為證 第十節

麟德殿中的慶典如期舉行了。

修葺一新的復道重閣披錦綴彩,朝臣和來使從宮門一路行來,遠遠望見高聳的殿宇上金輝閃爍,銀光浮動,都不禁眼花繚亂起來。再至殿中,只見滿殿的金獅雀扇、玉樹瓊花,連兩側宮娥內侍的臉上都映照著隱隱霞光。香熏繚繞,紗帷拂動,行走其中使人不由地肅然起敬。宣禮聲起,皇帝升座。一時法樂齊鳴,眾人行禮如儀,心中既澎湃著盛世重現的激動,又閃現著錯入幻境的迷茫。

當殿庭中跳起《霓裳羽衣舞》時,這種亦真亦幻、似喜還悲的感覺到達了頂點。一曲終了,大唐朝臣們竟然忘記了喝彩,倒是各國來使看得興緻勃勃。

當內侍捧出玉龍子時,整個大殿的氣息都凝滯了。事實上,在場的所有大唐朝臣也無一人親眼見過玉龍子。自從安史之亂後,玉龍子的下落就成了一個謎,雖然李唐皇家始終堅稱擁有玉龍子,但各種說法一直很混亂。

今天,借著這個難得的隆重場合,玉龍子的真身終於呈現在了眾人眼前。

它看上去小而玲瓏,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神奇。但今天能夠親眼見到它,大家已經很滿足了。

回鶻使者出班,誠惶誠恐地向大唐皇帝表達可汗的謝意。

今天的儀式過後,永安公主就要踏上和親之路了。

在眾人熱切期盼的目光中,大殿東閣的帷幕徐徐升起。盛妝的永安公主矜然端坐,高髻上的珠翠玉冠閃閃發光,滿臉的花鈿圓靨、脂粉鵝黃,不僅修飾了五官容貌,連表情都看不出來了,襯著背後交叉的兩柄合歡紈扇,只覺是一尊沐浴在淡淡金光中的女神像。

使者又提出一個請求——保義可汗染疾,希望永安公主在臨行前,能以大唐寶物玉龍子為可汗祈福。

皇帝應允。

永安公主緩緩來到殿前,從內侍手中接過玉龍子,高高舉過頭頂。

當一切光線都凝聚在玉龍子上時,它變得那麼晶瑩剔透,彷彿真的充滿了神奇的力量,有幾個朝臣甚至激動得熱淚盈眶起來。

突然,永安公主兩手一松,玉龍子掉落於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摔得粉碎。

麟德殿中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呆了。

「哈哈哈!」永安公主驟然爆發出的狂笑聲,在殿內久久回蕩。

又一次被龍涎香所包圍,裴玄靜仍能體會到那種獨特的神聖與悲憫之感。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究竟是龍涎香本身所帶來的,還是因為她僅在皇帝的身邊聞到過龍涎香,便自己給它賦予了特殊的含義。

龍涎香和天子,已經在她的心中融為一體,分不出孰先孰後。

自從裴玄靜被宣進殿後,皇帝就一直默默地看著她,許久都沒有開口的意思。裴玄靜便跪在那裡,龍涎香使她的心緒愈來愈寧靜,甚至感覺可以就這麼跪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這是她覲見皇帝這麼多次以來,內心最為坦蕩的一次。

皇帝終於開口了:「你知道朕為什麼要召見你嗎?」

「請陛下明示。」

「不需要了吧?」

裴玄靜抬起頭,上回見皇帝還是在去年的春天,這一年中他又老了許多,而且顯得憔悴,氣色不佳。奇怪,現在不應該是他自登基以來最得意的時候嗎?如果不算剛剛在和親大典上發生的意外的話。

她挺直腰身,乾脆地回答:「是,是我慫恿永安公主當眾砸碎玉龍子的。」

「為什麼?」

「因為她不願去回鶻和親,向我請教對策。」

「你就給她出了這個主意?」

「我只是聽說,陛下將在大典上展示寶物玉龍子。所以,我建議永安公主找機會砸了玉龍子。剛巧,回鶻使者要求用玉龍子為他們的可汗祈福,把機會拱手送給了永安公主。」

皇帝冷笑:「她這麼做了,就可以不去回鶻嗎?」

「這會使她在眾人面前像個瘋子,而回鶻不可能要一個瘋了的大唐公主。」

皇帝向裴玄靜微微搖了搖頭:「裴玄靜,有時候就連朕都覺得你不可思議。」

裴玄靜垂下眼帘。

少頃,皇帝又問:「你怎麼知道玉龍子是假的?」

「我只知道玉龍子以堅韌著稱。」裴玄靜回答,「以永安公主的力氣是砸不壞它的。」

「但是它碎了。」

「那就證明它是一件贗品。」

「所以,你讓朕在天下人前丟盡了臉面。」

「陛下,」裴玄靜抬起頭來,「這並非是妾的初衷。」

「哦,那你的初衷究竟是什麼?」

我的初衷嗎?裴玄靜很想對皇帝說,其實我比您更希望它是真的。因為那樣的話,崔淼就極有可能還活著。而現在,這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崔淼從聶隱娘手中取回的是一個假的玉龍子。裴玄靜認定,聶隱娘絕不可能掉包玉龍子。那也就是說,他們歷經艱辛從天台山上找回的,本來就是一個贗品。

她黯然道:「陛下,玉龍子拿回來時,您就知道它是假的了嗎?」

「是的,因為它從中間裂開了。」皇帝淡淡地說,「是被裴愛卿的箭一射兩半的。但真正的玉龍子不應該破損。」

裴玄靜愣了半晌,才問:「可是陛下……」

「於是朕密令尚方局把兩半玉龍子粘合起來。畢竟在大殿之上,離得那麼遠,沒人能識別出真偽來。然而,」皇帝盯住裴玄靜,「你把朕的計畫全都毀了。」

「不過,你確實幫到了永安。」皇帝心平氣和地說著,竟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保義可汗死了,就在永安公主當殿砸毀玉龍子的那一天。回鶻人認為,是大唐咒死了他們的可汗。朕倒覺得,還是這樣好,否則永安一嫁過去就得當寡婦,按照慣例,她還得嫁給保義可汗的繼位者。回鶻人明知他們的可汗病得朝不保夕,還執意要與朕和親,自己就沒有誠意,怪不得我們。」

「但朕不會因此就饒恕你。」頓了頓,皇帝道,「裴玄靜,你就那麼恨朕嗎?」

恨?裴玄靜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她恨他嗎?也許吧,然而裴玄靜更恨自己。因為她曾那麼天真地相信,只要取回玉龍子,皇帝就會放過他們。她以為皇帝要的是忠誠,但其實他要的是命。

裴玄靜問:「陛下,這一切都是您安排的,對嗎?」

他仍然沒有露出受到冒犯的怒意,目光里反而含著一絲戲謔。

裴玄靜說:「漢陽公主讓我以尋仙之名去青城山時,您就知道我們的真正目的了。而您恰好也想尋找玉龍子,所以就假意上當,順水推舟放我與韓湘成行。陳鴻是您派在薔薇澗草廬等待我們的,專門為我們提供有關《長恨歌》的線索。他自己對此研究多時,卻無法得出結論,所以您決定讓我來試一試。還有柳泌,我猜想他去當台州刺史時,也奉了您的秘密旨意,去監視天台山上的馮惟良道長。因為一直有傳言說,玉龍子可能被天台山收藏著。再有王質夫,原本已經遠遠地躲到東川去了,可是陛下派李逢吉去接任東川節度使之職,令他感到危險迫近,於是忙不迭地辭官,一邊給陳鴻和白居易他們寫信警告,一邊親自趕往天台山。但他還沒找到馮惟良,就被柳泌抓住了。王質夫寧死不屈,雖遭嚴刑拷問卻仍然死守玉龍子的秘密,至死都不知道,他所保護的其實是一件贗品。」裴玄靜悵然道,「也許這樣對他更好。」

「也許。」皇帝居然附和了一句。

多麼可笑啊,那麼多人費盡心機爭奪的,竟然是一個假的玉龍子。

「馮惟良道長知不知道玉龍子是假的呢?」

「大概也有所懷疑吧。只是他不會像你這樣,用砸的方法來驗證。」皇帝嘲諷地說,「對馮惟良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當那枚玉龍子是真的。有玉龍子在,對天台山和他本人的地位都有所裨益,他何必自煞風景,非要證明其真假呢?反正,也沒人敢說那是假的。」

「所以,陛下也打算以假亂真。關於玉龍子的流言太過紛雜,已經到了真偽難辨的地步。陛下只要拿出一個玉龍子來,就足以堵住天下人的嘴。正如陛下所說,誰又敢挑戰它呢?」

「你啊。」

裴玄靜低下頭。

少頃,皇帝道:「是朕大意了。自從你這次回到長安,朕認為你應該接受教訓,學乖了,所以才在你叔父的再三懇求下,放你回了裴府,也沒有再派人監視你。沒想到,你竟然打起了永安的主意。」

「是她自己想法找到我的,還說是漢陽公主給她的建議。」

「漢陽公主?」皇帝一哂,「你以為她是站在你這邊的嗎?不,其實她也一直在利用你尋找玉龍子,為了幫助太子得到它。」

「太子?」

「漢陽公主是李家的女兒,也是郭家的媳婦嘛,對郭家未來的前途相當在意。朕雖立了郭貴妃之子為太子,但郭家總是不夠放心。朕也曾經當過太子,知道這種心情。」

當年,肅宗皇帝不就因為沒有得到玉龍子而耿耿於懷嗎?歷史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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