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為證 第三節

自從被任命為主攻西路的主帥,李愬已經先後攻佔了蔡州以西和西北的文城柵、路口柵、嵖岈山等據點,與北線郾城一帶的唐軍兵勢相接,連成一氣。他還攻克了蔡州以南和西南的白狗、楚城諸城柵,切斷了蔡州與申、光二州的聯繫,將吳元濟困守的蔡州團團包圍。李愬自己率主力進駐到文城柵,從此地到蔡州僅有一百三十餘里路,急行軍的話一天一夜即能到達。

由於連年戰事,淮西早就民生凋敝,李愬特別優待逃難來的百姓們,專門設縣安置他們,給予衣食。對於俘虜和降將,李愬不僅不加殺戮,反而任用升職,使這些人感激涕零,衷心歸順唐軍。原淮西驍將丁士良、吳秀琳和李祐等都歸降了李愬,並紛紛為他出謀劃策。

攻陷蔡州,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嚴冬降臨。

這天,李愬和幾名最親信的部下再次商討奪取蔡州之計。大家一致認為,淮西精兵都被部署在北線邊境和洄曲一帶,蔡州城防空虛,而今當以一支奇兵發往蔡州,出其不意直搗腹地,一舉擒拿吳元濟!

牙將李祐道:「從天候看,這幾日將有一場暴雪。蔡州守兵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唐軍會在這種時候進攻,防務肯定鬆懈,我軍如能趁雪發動奇襲,將有極大的勝算!」

諸將都緊盯著主帥李愬。

李愬朝案上猛擊一掌:「好,吾將親率一支敢死隊,趁雪突襲蔡州!」

「將軍,我願往!」

「將軍,我也願往!」

李愬又道:「我等須先擬出一個詳細的計畫來,派人密送至郾城給裴度相公。裴相公名為招撫使,實則代表聖上主持淮西決戰,是真正的主帥。我們的行動必須經過他的首肯。」

「遵命!」

幾個人圍攏在案上的地圖旁,七嘴八舌地策划起來。正說得熱鬧,突然又都住了口。

李愬環顧左右,質問:「怎麼,從張柴村到蔡州的路,你們中竟無一人識得?」

「從張柴村到蔡州的路是捷徑,又非常荒僻。突襲的話,走這條路是最好的。」李祐解釋道,「只是我們都沒有親身走過,為保險起見,需要找一名嚮導。」

「能找到嗎?」

「應該可以,不過得花些時間。」

「要快,而且要確保機密,絕對不能泄露半點消息!」

「末將明白!」

李愬示意眾人退下,自己又埋首於圖紙上研究了好久,心情卻沉重起來。

在他的心中,已經慢慢成型了一個雪夜奇襲的計畫。從文城經張柴村到蔡州的這條路上人跡罕至,作為突襲路線最能達到神不知鬼不覺的效果。但前提是,必須對路線有精確的掌握,否則敢死精兵極有可能在風雪中迷路,乃至功敗垂成。從天氣來看,一場暴雪已近在眼前,必須在這幾天中作好所有準備,成敗將在此一舉。

但是,怎麼才能迅速找到一名可靠的嚮導呢?

李愬收留了許多淮西的百姓和降兵降卒,懸榜招人的話想必能找到合適的。問題在於,奇襲計畫必須嚴格保密,所以就不太容易操作了。

他正在左右為難之際,手下來報,有一位姓裴的女鍊師求見將軍。

「女鍊師?」李愬一愣,想不起來自己何時和這號人物打過交道。

「她說姓裴,是裴相公的親戚。」

李愬從坐榻上直蹦起來:「你怎麼不早說,快請快請!」

當裴玄靜出現在堂前時,李愬微微有些吃驚。他聽說過一些裴玄靜的傳聞,想像中,她身為宰相的侄女,又連破奇案,似乎還頗受皇帝的器重,應該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巾幗英雄,多半還有些傲氣凌人。不料見到的卻是一名弱質婷婷的年輕女子,由於連日奔波,身上的白色道袍已經發灰變皺,臉龐也瘦得脫了形,好像剛生過一場大病似的。若非一雙眼睛裡散發著異樣的光彩,顯得既聰慧又堅韌,李愬簡直要認定是遇上招搖撞騙且騙吃騙喝的主兒了。

然而幾句話過後,李愬便對裴玄靜刮目相看。這個女子外表雖柔弱,言談卻簡明流利,顯得思維特別清晰,還有股子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勁兒。

他本來還想試探一下裴玄靜的真假,現在卻覺得沒必要多此一舉了。

裴玄靜開門見山,直陳有重要敵情告知李將軍。

李愬請裴玄靜落座,聽她說了一番,不禁皺起眉頭:「什麼,你說女刺客聶隱娘在蔡州城裡?」

「是的。」

李愬略一沉吟,擺手道:「管他隱娘隱爹的,掀不起什麼大浪!吳元濟已是窮弩之末,這種時候去幫他,俠義倒是俠義,也不過多送條命罷了!」

「聶隱娘不能死!」

「你說什麼?」

裴玄靜肅然道:「將軍,聶隱娘的手中持有一件皇家寶物。所以李將軍在帶兵攻城時,一定要抓活的聶隱娘,並從她那裡將這件寶物奪回來。」

「寶物?什麼寶物?」

「玉龍子。」

裴玄靜這才將玉龍子的背景述說了一遍,當然隱去了和《長恨歌》有關的所有內情,只說自安史之亂後,玉龍子便一直被道門保護在天台山上。這次自己奉王皇太后之命迎取玉龍子回京,不料在天台山上時,被聶隱娘搶先一步奪了去。

「奉王皇太后之名?」李愬半信半疑,「可是皇太后不久前剛剛駕崩了啊。」

「王皇太后駕崩了?」裴玄靜驚得一陣眩暈,心中頓時湧起強烈的悲哀。王皇太后終於還是撒手人寰了,既沒有等到王質夫的音訊,也沒有等到玉龍子的回歸。她的心中一定還有許多牽掛,許多遺憾,甚至許多怨恨,但都等不及了。

「兩個多月前我離開長安時,她老人家還……」裴玄靜心酸地說不下去了。自始至終,她連王皇太后的面都沒見到過,卻被無端捲入到這樣一場連環的紛爭中,屢涉險境幾乎喪命。而今,她又要借著王皇太后的名義做違背其意願的事了。裴玄靜再一次體會到深深的無力感。皇家恩怨,實非她所能左右,只求無愧於心。

她重整心情,鄭重道:「玉龍子乃天下至寶,必須迎還皇家。而今,這更是王皇太后的遺旨了,還望李將軍顧慮周全。」

「這個……」李愬面呈難色,被裴玄靜一攪合,襲擊蔡州的難度又增加了幾分。聶隱娘是何許人也,那可是名動天下的女刺客!要生擒她,還要逼她交出玉龍子……李愬覺得比攻入蔡州更沒把握。

裴玄靜問:「李將軍,攻打蔡州時是否可以帶我同行?」

李愬圓睜雙目:「你?」

「我與聶隱娘曾有過些交情,或許能夠說服她。」

李愬上下打量裴玄靜,心說,就你這小模樣,還想跟著我冒雪突襲蔡州?只怕一陣狂風就把你給刮跑了,我怎麼去向宰相大人交代?再說了,聶隱娘會聽你的?罷了罷了,我李愬腦袋發昏才會聽信你這些胡話。不過,假如聶隱娘和玉龍子確有其事,處理不好的話只怕又要落下一樁罪名了。

越想頭越大,李愬真有點後悔讓裴玄靜進門了。原先他只要考慮攻打蔡州,捉拿吳元濟這一件事,現在還要為了玉龍子而投鼠忌器,豈不是難上加難。李愬好像又回到了中使監軍的時期,既要對敵作戰,又要應付那些狗屁不通的宦官的刁難,腹背受敵內外交困……突然,靈光一現,李愬暗罵自己:怎麼連這都沒想到!

他拉長了調門道:「裴鍊師,你的意思本將都清楚了。對蔡州的進攻,本將還在謀劃之中,但鍊師確實不便跟隨。」

「李將軍……」裴玄靜還想說什麼。

「對了,裴鍊師可知否?」李愬粗暴地打斷她,「鍊師的叔父,宰相裴大人剛巧在幾日前抵擋淮西,就駐紮於北面的郾城。想必他也非常挂念鍊師,我還是即刻派人送鍊師去郾城與他相見吧。」

太大的意外,裴玄靜驚得一時不能作答。

李愬繼續說:「有關聶隱娘和玉龍子,還請裴鍊師自己去與裴相公說明清楚。待裴相公下令之後,我等方能行動。否則,本將擔不起這個責任。」

裴玄靜反應過來了,忙問:「如此會不會耽誤時機?」

李愬把兩隻大手一攤:「那也沒辦法啊。」過去對付監軍宦官的胡亂指揮時,他用的便是這套以退為進的招數。裴玄靜當然不能與可惡的閹人相提並論,但她挾王皇太后的遺命,又憑藉著宰相侄女的特殊身份,企圖干預李愬的作戰計畫,他同樣不能接受。

為了攻打蔡州,李愬已經作足了準備,怎麼願意因為橫生出來的枝節玉龍子,打亂自己的全盤計畫。他想起裴度就在不遠的郾城,所以決定乾脆把裴玄靜送過去。反正裴度是皇帝欽差,此次淮西決戰的總統帥,蔡州的作戰計畫就請他來定奪,所謂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頂著。更何況,裴玄靜是裴度的親侄女,裴度無可推脫。

對於李愬的這個建議,裴玄靜沒有反駁的理由。叔父來到郾城,這個新情況也使裴玄靜又驚又喜。也許真的應該去面見叔父,請他幫自己拿主意?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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