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為證 第二節

從台州到淮西,裴玄靜和崔淼又走了將近十天。在台州境內時,需時刻提防著柳泌的追蹤,只能挑選隱秘小道,總算有驚無險地出了台州,但也耽擱了不少時間。

朝西北一路行來,寒冬的面貌比去時更加嚴酷。風一天比一天凜冽,在江南時,尚能見到常青的林木,越靠近淮西,眼前的綠色就越稀少,最終蛻變為滿目貧瘠。

山川和田野都是光禿禿的,並不全是季節的緣故。官道上不時有衣衫襤褸的百姓從他們的身邊經過,方向卻與他們相反。

這些百姓都是從淮西逃難出來的。

朝廷在淮西連年用兵,拉鋸數載,朝廷耗盡全力,淮西同樣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壯丁幾乎都上了戰場,農田因無人耕種而荒蕪,倉廩空虛,民多無食,紛紛逃往唐軍控制的地區。自從唐將李光顏在北線佔領郾城後,唐軍主帥李愬又接連攻下西線的多個據點,與北線連成一氣,吳元濟駐紮的蔡州基本上成了一座孤城。嚴冬來臨,城中更是饑寒交迫,所以逃難的百姓源源不斷,一茬接著一茬。

從他們的口中,裴玄靜和崔淼打聽到最新的情況:因為吳元濟把主力都調往北線,只剩下老弱兵丁駐守蔡州城,所以更加強了防範,蔡州基本處於封鎖狀態了。

蔡州附近已有三十年不見唐兵,更沒有朝廷的機構和官員,猶似一座國中之國。只是這座獨立王國衰敗得厲害,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臨近傍晚,裴玄靜和崔淼才好不容易找到一間客棧住下。從此地去往蔡州只需半天時間,客棧里幾乎沒什麼人,周圍草木凋敝,觸目荒涼。

「靜娘,還是我一個人去蔡州吧,你就別去了。」崔淼說著,用力把窗戶關緊。可是沒什麼用,寒風依舊從一道道縫隙中鑽進來。屋裡一點不比屋外暖和。

「陰了好幾天,這場雪若是下下來,肯定非常大。」裴玄靜答非所問。

「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聽見了。」裴玄靜反問,「為什麼不讓我去?」

「你不是都看見了嗎?蔡州的情勢相當不妙,出來進去都很困難了。朝廷的軍隊隨時會發起總攻,蔡州城失守是遲早的事,在這個過程中,生靈塗炭的慘禍不可避免。現在這個時候入城無異於去送死。」

「所以你不讓我去送死,卻要自己去嗎?」

崔淼笑道:「送死這種事情,我一向比較擅長。靜娘可不行。」

「可是崔郎,我們來蔡州是為了找到聶隱娘拿回玉龍子,並不是來送死的。」

「話雖如此,但不入蔡州就找不到聶隱娘。而一入蔡州,又等於跳進火坑。到時候可未必做得了自己的主了。」

「那麼現在的局面就是,我們既不知道能不能在蔡州找到聶隱娘,也不知道即使找到了她,她肯不肯將玉龍子交出來,更不知道就算拿到了玉龍子,又能不能把它平安地帶出蔡州。」

崔淼看著裴玄靜:「靜娘,你不是想說咱們白跑一趟,就此打道回府吧?」

「當然不是。」

「那你到底想怎麼做?」

「崔郎,我無論如何都要拿回玉龍子的,絕不能無功而返。所以,咱們必須謀定而後動,確保萬無一失。」

「玉龍子真有那麼重要嗎?」崔淼露出習慣性的嘲諷表情,「之前和靜娘一路尋覓時,我對玉龍子也充滿了好奇。可是在天台山上親眼目睹了,不就是塊龍狀的玉石嗎?怎麼就成了無價之寶了?」

「玉龍子的價值在於它的意義。」

「沒錯,但意義是人賦予它的。譬如和氏璧吧,當年秦王聲稱願割讓十五座城池以交換,說到底還是為了彰顯秦國的強大實力。藺相如能夠完璧歸趙又怎樣?和氏璧最終不還是成了秦王的玉璽。再說玉龍子,最初是作為道門對唐室支持的象徵,後來又成了道教與皇家之間密切聯繫的證物。待到安史之亂時不知所蹤,便說明了當天下大亂之即,道門與皇家都自身難保,這種所謂的聯繫就變得十分脆弱,沒有實際意義了。安史之亂後的幾十年中,玉龍子都不在皇家手中,也沒出什麼亂子呀。若不是這一回,靜娘非要尋找王質夫,攪亂了一池春水,玉龍子至今還好好地待在天台山上呢。」

裴玄靜惱了:「崔郎是想說,所有這些麻煩都是我造成的嗎?」

「靜娘誤會了。我的意思是,玉龍子真沒那麼要緊。大唐不會因為一塊石頭就亡的,道門也不會因為一塊石頭就毀祖滅宗。像王質夫那樣,為了保護玉龍子而死,雖然令人扼腕嘆息,終究過於痴愚了些。在我看來,就算聶隱娘真拿著玉龍子去和朝廷談判,以當今皇帝的脾氣,該打照樣打,絕對不會有半點猶豫的。」

「崔郎究竟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崔淼的聲音中突然有了些莫名的顫動,「在青城山時,靜娘曾經答應過我,這次只要找到王質夫,完成王皇太后所託,便將與我一起隱遁江湖,從此再不踏入俗世凡塵。如今王質夫已死,我們又為了玉龍子一直追到蔡州城外,算得上仁至義盡了。我想請靜娘認真考慮一下,是否可以到此為止了呢?朝廷業已兵臨城下,攻陷蔡州指日可待,玉龍子的下落終究不是你我所能掌控的,何不由它去呢?否則,若真踏入蔡州這一個亂局,想要脫身就沒那麼容易了。」

裴玄靜沉默著。

「靜娘……」

她抬起眼帘:「崔郎,你的心意我何嘗不知,又何嘗不想?可是現在,我還不能放手,我必須拿到玉龍子。」

「拿到以後呢?」

裴玄靜堅決地說:「我要把玉龍子交給皇帝。」

「皇帝?」崔淼震驚地瞪著她,「喂喂!我記得你是在執行王皇太后的秘密任務啊,而且還是瞞著皇帝進行的。怎麼又要把玉龍子交給皇帝呢?」

「我反反覆復想了很多遍,王皇太后和漢陽公主派我來尋找質夫先生,卻費盡心機瞞著皇帝。為什麼呢?一個山人王質夫會對皇帝造成什麼威脅?王皇太后要找自己的族兄,皇帝也沒有任何理由非難。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王皇太后和漢陽公主要瞞著皇帝的,不是王質夫而是玉龍子。」她望定崔淼,一字一句地說,「她們不希望皇帝得到玉龍子。」

「那她們想把玉龍子給誰?」

「不知道。」裴玄靜認真地說,「但是我認為,皇帝比任何人都更配得到它。」

崔淼譏笑:「你認為?靜娘做得了玉龍子的主?」

「我當然不行,可是皇帝做得了主。」

夜已深了,破客棧里沒有幾個住客,周圍鴉雀無聲。但在寂靜之中,又總能聽到一些可疑的聲響,像寒風從曠野中刮過,又像有人在睡夢中呻吟。

許久,崔淼才說:「靜娘終究還是維護正統的。開始如此,經歷了這麼多變故之後,仍然如此。」

「不,我也曾經動搖過。可是崔郎,自從踏出長安,從西到東,再從南到北,這兩個月中,我幾乎走遍了半個大唐,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叔父,還有武相公他們為什麼堅決支持皇帝,心甘情願地效忠於他。崔郎方才說得很對,玉龍子只是一塊玉石,本身並無神力,關鍵要看它落到誰的手中。安史之亂後,大唐山河破碎,最苦的還是百姓。當今聖上戮力削藩,拼勁全力要把大唐重新凝聚起來,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麼得益的仍然是百姓。玉龍子雖然只是一塊石頭,但天下人都以為它在皇帝間代代相傳,如果現在突然由別人掌握了它,並拿出來展示天下的話,對皇帝肯定會造成極大的困擾,甚至影響到社稷安定,所以……」

崔淼打斷她:「所以皇太后和漢陽公主都不及靜娘懂道理。」

「她們有她們的道理,但她們沒有對我明說。所以,我還是相信自己的道理吧。」

在她的眼中,皇帝就是那個苦心孤詣收拾著舊山河的人。他小心而頑強地拼合著帝國的版圖,像在拼合一片片的碎瓷。光憑這一點,就足夠贏得裴玄靜的尊敬了。對於皇帝的行為,裴玄靜並非總是認同,但她從未懷疑過他的明智。這已經成為她的信念,也應該是這個風雨飄搖的帝國的共同信念。玉龍子,將會強調這種信念。

不過,這顯然不是崔淼的信念。他冷笑著問:「你就那麼相信他?」連聖上二字都不願意說了。

「除了他,我還能相信誰?」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崔淼的雙眸彷彿在冒火。

裴玄靜直視他:「聶隱娘,是崔郎引來的。」

「沒錯。」崔淼笑得更恣意了,「還有呢?」

「真的是王皇太后命崔郎到青城山助我的嗎?」

「不信可以去問啊。」

「崔郎!」

崔淼道:「後面的話更不好聽,還是我代靜娘說了吧。是我對金仙觀地窟感興趣,讓禾娘去哄騙自虛,要到那下面去玩耍。自虛心眼實誠,果真帶她下去一游。否則也鬧不出後面的禍事。靜娘不會受到牽連,自虛更不會差點兒被皇帝誅殺。所以,金仙觀之事,也該算到我的頭上。嗬,其實哪件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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