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第八節

地道幾乎是垂直的,台階順著山勢向下延伸,不知有幾百級。到底便是一座岩洞,曲曲折折,又走了許久,才到盡頭。

鑽出洞外,眼前是一片稀疏的雜樹林。回頭望去,山巒起伏的陰影像一座巨大的黑色屏風,將月光擋在後面。出山了。

聶隱娘走在最前頭,折騰到現在不僅毫無疲態,腳程反而更快了。裴玄靜有些跟不上,崔淼一心護她,也拉在後面。

眼看聶隱娘越走越遠了。

裴玄靜急得喊起來:「隱娘!你先別急著趕路啊。咱們現在怎麼辦?」

前方挺拔的黑色背影停下來,但沒有轉身:「當然是走,儘快離開這兒。」

「隱娘想去哪兒?」

「我想去的地方,未必是你們想去的地方。」

裴玄靜一愣:「隱娘你?」

聶隱娘終於回首,月光將她的面孔照得半黑半白。她說:「靜娘,且聽我一句勸:抽身而退,此刻便是最好的時機。你與崔郎應該從此攜手江湖,遠離塵世,再也不要攪擾到那些是非紛爭中去了。」

「可是……」

聶隱娘淡淡一笑,語氣又溫柔了些:「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靜娘,今日你我的緣分已盡,從此各自珍重吧。」

裴玄靜咬了咬嘴唇,跨前一步道:「分手就分手,但請隱娘把玉龍子還給我。」

「為什麼要給你?」

「玉龍子不是隱娘的。」

「玉龍子也不是靜娘的。」

「隱娘……」裴玄靜的心疾速下墜,此次相遇後聶隱娘的種種異樣,終於要有結論了嗎?

「告辭了!」聶隱娘的腳尖一點,身形已掠出數丈。

「你不能走,把玉龍子留下!」裴玄靜大叫著欲追趕,可哪裡追得上。剛一眨眼的工夫,黑色身影就消失在雜樹林的深處了。

裴玄靜還在沒命地向前跑,被崔淼一把攬住,喝道:「別追了!你睜大眼睛看看,人的影子都沒了!」

「不行啊!她帶走了玉龍子!」裴玄靜不管不顧地跺腳叫嚷,卻連崔淼的懷抱都掙不脫。

崔淼抱著一堆樹枝走進來,朝地上的柴火中添了幾根。火苗噼啪作響,仍然驅不散周身的酷寒。

裴玄靜簌簌發抖,不自覺地扯了扯肩上披的袍子——是他的。

「感覺怎麼樣?」崔淼握著她的手腕試了試,蹙眉道,「你上回得的惡瘧並沒好透,就又奔波勞累,擔驚受怕的。如今這脈象可不太好,落下病根就麻煩了。」

裴玄靜將他的手推開:「你還在這裡做什麼,為什麼不去追隱娘?」

「追她?」崔淼苦笑,「你看我有那個本事嗎?」

「你沒用!」

「罵吧罵吧,只要能讓你好受點。」

裴玄靜不吭聲了,無力地靠在灰泥牆上。他們正棲身於一座破爛的土地廟中,泥塑的土地像橫倒在地,冷風從四面八方吹進來。

難道,這就是結局了嗎?

她喃喃地說:「是我辜負了他們……」

「他們是誰?」

裴玄靜沉默了,良久,兩滴清淚從眼角滲出:「質夫先生死得太慘了。」

崔淼嘆了口氣:「又不是你害的,何必太自責。」

「不,我不甘心。」她勉力撐起身,整了整散亂的鬢髮,「崔郎,我們再來理一理事情的來龍去脈,好不好?」

崔淼溫和一笑:「遵命。」

裴玄靜全神貫注地思索起來。

她最初認為,一切的起因是王質夫。現在她知道了,起因其實是玉龍子。

從大唐開國之後,玉龍子就作為道教的信物,掌握在大唐皇帝的手中。直到安史之亂髮生,大唐天崩地裂,乾坤劇變,玉龍子從此下落不明。

但裴玄靜他們已經推測出來,玄宗皇帝李隆基為了救愛妃楊玉環,也為了懲罰太子的不孝,將玉龍子偷偷贈給了楊貴妃。楊貴妃攜帶著玉龍子,就等於攜帶了大唐皇帝的欽命,從而獲得道教勢力的庇護,從馬嵬驛兵變中逃脫出來,並順利避禍進了道教聖山——青城山。他們原先約定,玄宗皇帝隨後入川,待時局初定,便從青城山接回楊玉環。再等叛亂平息後,一起返回長安。他們天真地期盼著,到那時,一切都將回到原先的樣子,霓裳羽衣舞還是當初的霓裳羽衣舞,驪山宮中長生殿上,盛世仍將天長地久地延續下去。他們只不過做了一個短暫的噩夢。

夢,終究醒來了。然而,醒來後的世界完全不是他們所想的樣子。玄宗皇帝還沒入川,就傳來太子在靈武登基的消息。他知道,全完了。徹底擊垮他的不是叛軍,而是自己的兒子。

已經榮升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還是入川了。道人羅公遠特意趕到劍閣迎候,並給他帶去楊貴妃平安的消息。玄宗皇帝在悲喜交加中,忍痛作出此生最艱難的決定:請道門再行方便,護送楊玉環東渡日本。

大唐已經不再是他的大唐。即使叛亂平復,他也無力保護楊玉環了。她要想活下去,只有離開大唐。

兩人在青城山的神女洞中匆匆一別。楊玉環涉水東去,玉龍子象徵著李隆基最後的愛意,一路守護著她。

一年後,玄宗皇帝以太上皇的身份返回長安,不久即被肅宗皇帝趕出興慶宮,移居到年久失修的西內太極宮中,在孤寂和悔恨中苦度光陰。這時,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以尋找貴妃的魂魄為由,派道士楊通幽去日本看望楊玉環。

這樣做無疑將冒巨大的風險,但玄宗皇帝用一樣東西使道門願為之往:玉龍子。

他承諾,只要道士肯去東瀛,就能用他和楊貴妃約定的密語,取回她手中的玉龍子。

玉龍子就這樣重返大唐,並被道門秘密保管起來。

為了確保玉龍子的安全,司馬承禎道長將玉龍子送到了台州的天台山上,並以天台山為據點,重整因安史之亂而混亂不堪的道教各門派,使天台山成為了道教南宗的聖地。司馬承禎仙去後,保護玉龍子的任務就落到了他的繼承人馮惟良的身上。

可以說,自玄宗皇帝晏駕後,整整一個甲子,玉龍子的秘密被很好地保守住了。

元和元年末的冬天,一首《長恨歌》橫空出世。誰都沒有想到,白居易在王質夫的慫恿下寫出這首長詩,並經他的指點,將有關馬嵬驛的種種真相,乃至玉龍子的秘密,統統以打啞謎般的手法寫進了詩中。

王質夫是怎麼知曉這一切的?

裴玄靜只能推測,王質夫應該是憑藉他與王皇太后之間特別密切的關係,才從族妹的口中聽到了這些皇家隱情。

直到此時,裴玄靜也終於明白了,當王質夫無故失蹤時,王皇太后如此急迫地尋找他,其實是不顧一切地要阻止秘密泄露,因為她深知玉龍子的秘密將掀起軒然大波。但是,即使情勢危急至此,她仍然要刻意瞞著皇帝。似乎在皇太后的心目中,天底下最不應該得到玉龍子的,就是她的親生兒子——當今聖上。

正因為皇太后的這個執念,裴玄靜被深深地卷了進來,無法自拔。

她虛弱地說:「我好像有點兒知道,王質夫怎麼會突然失蹤的了。」

「唔?」

「我們假設王皇太后將玉龍子的秘密告訴了王質夫,而王質夫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相關的內容巧妙地埋設進了《長恨歌》中。《長恨歌》誕生至今已十年有餘,流傳大江南北,極受民眾的喜愛,幾乎到了婦孺皆知的地步。試想,在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難道就沒人注意到詩中的『紕漏』之處嗎?」

崔淼沉吟道:「我想,一定會有。」

裴玄靜回憶起在薔薇澗與陳鴻的對談,當時,陳鴻就明顯地表示出了懷疑。只是因為手上的線索太少,所以他與真相之間還有相當的距離。但是其他人呢?

王質夫原先在薔薇澗隱居得好好的,元和六年突然決定應白行簡之邀遠去梓州幕府,有沒有可能是在躲避什麼?周至縣離長安太近,東川至少有點天高皇帝遠的意思。更有可能的是,王質夫自己對於玉龍子的去向尚有不確定之處,於是想藉此機會深入蜀地,親身探訪一番。

崔淼說:「如此想來,王質夫在李逢吉赴任東川時辭職離開,也就有跡可循了。」

李逢吉是皇帝的親信,皇帝派他去東川執掌幕府,使王質夫感到不安,於是他再次決定一走了之。

不過,王質夫所面臨的威脅很可能更加具體而兇險,所以他給兩位和《長恨歌》有緊密關聯的朋友——陳鴻和白居易分別寄去了警告信。他不敢在信中直接陳清原委,只能暗示二位自己遇上了麻煩,且與《長恨歌》有關。

裴玄靜說:「他擔心這回自己可能會遇害,所以才在信中點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二句,是希望給陳鴻和白居易留下找出玉龍子暗語的線索。而且,他顯然更相信白居易,因而進一步給他寄去了玄宗皇帝的御注道德經,幾乎等於將暗語和盤托出了。」

「但若非靜娘,任憑誰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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