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第七節

吐突承璀奔上清思殿的玉階時,正巧陳弘志陪曾太醫從裡面走出來。曾太醫本是太醫院中資格最老、醫術最高的御醫,已年屆八十高齡,元和元年起就回家頤養天年,久不踏入宮闈了,不想今天竟又出現在大明宮中。

吐突承璀認識曾太醫,連忙打招呼。曾太醫雖已過耄耋,鬚髮皆白,但面色紅潤步履穩健,保養得相當不錯。與吐突承璀寒暄兩句,便告辭而去了。

陳弘志恭恭敬敬地請吐突承璀進殿。他近來越發得寵,但在吐突承璀的面前仍然十分謙卑,甚至比過去更加謹小慎微了。吐突承璀固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不可動搖,陳弘志的乖巧還是令他有些感慨,看來李忠言教會陳弘志的,不僅僅是烹茶這一項絕技。

望著曾太醫遠去的背影,吐突承璀若有所思地問:「他已經十來年沒進宮了吧,今天怎麼突然來了?」

「奴也不清楚。」

「你不清楚?」

「聖上昨日下旨召見曾太醫,方才在殿中談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吩咐不讓人隨侍在側,所以奴也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

「奇怪……」吐突承璀皺起眉頭,「莫非,聖躬有所不虞?」

陳弘志一愣,忙搖頭道:「沒有,絕對沒有。皇太后駕崩,聖上心裡難過,這兩天沒怎麼用膳,也沒有臨朝聽政。不過起居什麼的並無異常。」

見到皇帝時,吐突承璀也沒發現什麼異樣。皇帝的面色平靜,幾乎看不出悲傷的樣子。吐突承璀不禁想起武元衡遇刺時,皇帝哭到眼泡紅腫,而皇太后的死,卻顯然沒有給他帶來同等的衝擊。也難怪,畢竟拖了這麼久,皇帝早就在有意無意地等著這一天吧。真到來臨之時,解脫的空虛也就蓋過了悲哀。

但吐突承璀還是發現,皇帝的眼睛比往日更深邃了。

對於吐突承璀的入殿叩拜,皇帝像往常一樣視而不見,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這是他對吐突承璀特別信賴的表現,所以吐突承璀照例耐心等候。等著等著,他又忍不住側轉低俯的腦袋,悄悄把目光投向皇帝面前的御案。

案上擺著數副箋紙,整整齊齊地排成幾行。箋紙大小劃一,都是宮中常用的灑金粉箋,每一張上面都寫了字,有密有疏,但猜不出寫的是什麼。

吐突承璀正在費神思量,卻聽皇帝喚了他一聲:「你過來。」

「是。」吐突承璀連忙趨前。皇帝隨手從旁邊挪過一張黃紙,覆在那些粉箋之上,道:「這是朕剛剛親擬的皇太后遺誥,你看看。」

吐突承璀誠惶誠恐地念起來:「皇太后敬問具位。萬物之理,必歸於有極,未亡人嬰霜露疾,日以衰頓,幸終天年,得奉陵寢,志願獲矣,其何所哀。易月之典,古今所共……」

皇帝打斷他:「這些話寫得還得體嗎?」

吐突承璀受驚不小,忙道:「大家擬的,哪有奴品評的份兒。」心裡直犯嘀咕,皇帝放著翰林院那一幫文墨高手不問,怎麼偏生來問自己?

皇帝輕輕地嘆了口氣:「其實,這幾句話是皇太后自己早就擬好的。你看——得奉陵寢,志願獲矣,其何所哀。」他苦澀一笑,「朕一直在為難,要不要用在遺誥中,還是乾脆讓翰林院再擬一份出來?」

原來如此。

吐突承璀小心翼翼地回答:「奴覺得,既然是皇太后的遺願,大家還應尊奉。對天下人來說,也是一個表率。」

皇帝看了看吐突承璀,淡笑道:「你講這話的口氣,倒有點像中書門下的那幫人了。」

「大家這是在取笑奴了。」吐突承賠笑。皇帝所需的,不過是有個人幫他下決心。相比外朝的宰相們,皇帝還是找了吐突承璀來擔當這個角色。

放下心頭的重負,皇帝的神色輕鬆了不少:「今日朕還對裴度說,朕不聽政期間,想依舊例,設冢宰為百官之首。裴度回答,冢宰是殷周的六官之首,既掌邦禮,實統百司。而後代設官,並無冢宰之號。如今不可虛設。況且古今異制,不必因循守舊。朕既諒陰,諸司公事理應由中書門下處分。他說得有理,朕自然從之。」

「呵呵。」吐突承璀乾笑了好幾聲。元和以來,皇帝與數任宰相都建立了很好的合作關係,中書門下的運作比之前的貞元和永貞年間順暢得多,這也是皇帝實現帝國中興的有力保障之一。不過外朝宰相的勢力越強,對於內廷宦官的牽制也就更強,雙方的進退都極度有賴於皇帝個人的權威和制衡手腕。所以,對於裴度的強勢崛起,吐突承璀儘管腹誹不已,也奈何不得。

皇帝又道:「朕還打算,這次就讓裴度任皇太后的山陵使。」

吐突承璀垂首不語。

「你著急找朕,是有什麼要事嗎?」皇帝問。

「大家,那個禾娘好像找到了。」

「禾娘?哦……」皇帝敲了敲額頭,「你說的是她啊。什麼叫好像找到了?」

吐突承璀這才將自己派人去青城山掘墓,查證傅練慈生死的經過說了一遍。

「真武宮外所立的是生冢,傅練慈詐死之事已實。所以,數月前在潯陽江頭投河自盡的那個琵琶女,當是她無疑了。」

「那麼說來,傅練慈終究還是死了。」皇帝面沉似水,「不過比咱們原先以為的,晚了整整十年。」

「目前看起來,是這樣的。」

「你接著說。」

「傅練慈之事,請大家容奴繼續追查。不過此行有一個意外的收穫——禾娘。」吐突承璀道,「奴的手下在真武宮外掘墓時,遇到一幫人阻攔,其中就有她。她和同伴走失了,奴的手下就把她給逮了回來。大家,您知道那幫人還有誰嗎?」

「誰?」

「裴玄靜和崔淼。」

「他們?」皇帝死死地盯著吐突承璀,「何以見得是他們?」

「奴派去追查傅練慈的兩個手下,其中一個在河陰倉失火案時就跟在奴旁邊,所以認出了裴玄靜和崔淼。據他說,他們一夥總共有四個人,兩男兩女。當時他寡不敵眾,逃進山中避雨,偏巧禾娘也走迷了路,自己撞到他的手裡。」

「是這樣……」皇帝思忖道,「兩男兩女?那麼還有一個男人,應該就是韓湘了。」

「大家英明。」

皇帝問:「但你怎麼又說,被抓的人好像是禾娘?」

吐突承璀道:「從年齡和模樣來看,應該是她。不過禾娘原先在賈昌的院中時,總以男裝示人,所以奴也不能十分斷定,而她本人又絕口不肯承認。」

「你如今連這點事都不會辦了?」皇帝冷笑,「又來找朕做什麼?」

吐突承璀跪倒奏道:「大家。奴對那丫頭稍微用了點手段,想逼她說實話。沒想到她硬氣得很,竟敢熬刑,抵死不認自己就是郎閃兒。奴想在刑上再加點兒份量,又擔心把人給弄死了,失去線索。所以今日特來請大家示下。」

傅練慈在潯陽江頭投水自盡,儘管皇帝未就此事多加苛責,吐突承璀一直在為自己的失誤而惶恐不安。而今案情總算有了進展,不僅查出了傅練慈的真實情況,還意外抓獲了禾娘,吐突承璀迫不及待地來向皇帝請示,與其說是小心謹慎,不如說是邀功心切。

皇帝沉吟片刻,道:「她抵死不認,更說明心中有鬼。否則區區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怎麼能熬得住你的那些手段。」

「我就是怕這丫頭犯傻,偏要來一個寧死不屈。萬一失手的話,白白損失這條來之不易的線索。」

「她真的不怕死?」

「好像是。」

「倒是有點骨氣。」皇帝點了點頭,「王義是個忠勇護主的壯士,他的女兒有此血性也不奇怪。既然她不怕死……你何不試試讓她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吐突承璀的眼睛一亮,「好,奴一定把她嘴撬開來。」

沉默片刻,皇帝又道:「你方才說,裴玄靜和韓湘,還有那個崔淼都在青城山上?」

「是。」吐突承璀簡單地應了一聲。幾次碰壁之後,他學乖了,凡涉及到裴玄靜的事情,他都不擅加揣測,光談事實,只等著皇帝作判斷。

皇帝自言自語:「韓湘就罷了,本該陪著裴玄靜的。只是那個崔淼,怎麼也摻合到一起去了?」

吐突承璀忙道:「就是啊。這個崔淼從《蘭亭序》一案起,就繞在裴鍊師的左右,心懷叵測打探各種消息。後來他救了十三郎,大家既往不咎,授了一個醫待詔給他,他怎麼不好好待在長安,又跑去青城山上幹什麼呢?」

「是皇太后把他趕走的。」

「皇太后?」

皇帝擺了擺手:「你去吧,儘快讓禾娘招供。」

「是。」吐突承璀退出殿外。

等了一會兒,皇帝才將御案上的詔書移開,露出底下那些粉箋,仔細地看了很久。

陳弘志遠遠地躲在帷簾後面窺視,在皇帝的臉上發現了細微的變化——怨怒漸深,最終凝結成凌厲的殺氣。

陳弘志還從未見過如此深刻的仇恨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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