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第六節

馮惟良招呼:「都愣著幹什麼,快來幫忙。」

聶隱娘與崔淼應聲過去,在馮惟良的指點下移開坐榻。黃泥地上露出一塊圓形的木蓋板。馮惟良俯身將蓋板掀開。

頓時,一股森嚴的氣息從蓋板下面衝出來。和通常地窖散發出的穢漚氣不同,這個洞口散發出的氣味充滿了山野清新之感。

馮惟良說:「你們帶上玉龍子,從這裡離開吧。」

「這是通向哪裡的?」

「通向山中岩洞,沿著岩洞可直達天台山的山腰,你們出洞從後山走,要不了半天就能出天台山。而且,絕對不會被人發現。」

「那你們呢?」聶隱娘問,「永清方丈怎麼辦?還有你,柳泌得不到玉龍子,一定會惱羞成怒的。」

「有石樑。」

「石樑?擋得住一時,擋不了一世!柳泌有官兵驅使,他若遷怒於你們的話,只怕國清寺和白雲觀危矣。」

馮惟良淡淡一笑:「生死有命,福禍在天。我們都是出家人,對這些早就看得十分透徹了。關鍵是玉龍子,絕對不能落入柳泌這個歹人之手。你們既對出了暗語,玉龍子就應該交給你們。還請速速離開吧!」

「靜娘,走吧!」崔淼和聶隱娘一起向裴玄靜叫道。

裴玄靜沒有應聲,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窗前,緊盯著石樑。在柳泌的命令下,「王質夫」已經被推搡到了石樑前面。兵卒們退後,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深淵邊。勁風呼嘯,吹拂起滿頭滿臉的亂髮和鬍鬚,瀑水飛濺到他的臉上,「王質夫」抬起頭來。

「啊!」裴玄靜驚呼。

在那張臉上本該是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了兩個黑紅的窟窿。窟窿下方還有數道蜿蜒的紅色血跡,似乎已經凝結了。

崔淼也驚道:「這……是把眼睛挖了嗎?」

柳泌的聲音又穿透瀑布的轟鳴傳過來:「有人挖了我弟子的眼睛,我便以牙還牙!」

聶隱娘咬牙切齒地罵:「可恨!早知如此,真不該留下那個賊道乾元子的性命。」

當日乾元子為聶隱娘所傷,韓湘才從那伙人手中逃脫。乾元子肯定跑來台州向柳泌哭訴了,於是柳泌得知裴玄靜和韓湘共同行動,連聶隱娘亦牽涉其中。柳泌認準了裴玄靜一行終會來到天台山,便動用官府的手段,在裴玄靜等人剛進台州時就掌握了他們的行動,並跟蹤而來。

裴玄靜咬緊牙關。她不再懷疑了,對面之人肯定就是王質夫!

「裴鍊師若是再不現身的話,本官就只能送王質夫過去找了。」

兵卒引王質夫站上石樑。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密集的水霧把亂髮都糊在他的臉上眼上,他卻沒有抬手去捋一捋。沒有必要,因為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柳泌親自上前來,在王質夫的耳邊悄聲說:「去吧,前方有你心心念念所牽掛的東西,就算看不到,摸一摸也是好的。」

王質夫紋絲不動地站著,好像不僅眼睛瞎了,連耳朵都聾了。

柳泌奸笑著在王質夫的後背上輕輕推了一把,王質夫不由自主地邁出一步,站上石樑。石樑被瀑布沖刷得異常濕滑,王質夫晃了幾晃,才站穩了。他抬起頭,任由山瀑潑濺在臉上,嘴角邊漸漸溢出一個笑容來。

一個雙目被剜的瞎子,將要穿越橫亘於深淵之上、瀑水激濺下的石樑。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裴玄靜衝出精舍高喊:「質夫先生請在原地勿動!」

柳泌縱聲大笑:「裴鍊師,你終於肯現身了。幸會幸會!」

聶隱娘和崔淼緊跟裴玄靜而出,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旁。柳泌對他們二人也報以親切的笑容,像在官場上招呼同僚似的。

裴玄靜問:「柳刺史如此大陣仗地來找我,是有什麼要事嗎?」

「非也,非也。非是本官大陣仗地要找裴鍊師,而是鍊師上天入地要找王質夫,不是嗎?」柳泌搖頭晃腦地說,「本官知道裴鍊師奉命尋找王質夫,所以就專程把人給你送來了。」

「那麼說,我還應該多謝柳刺史了。」

「好說,好說。」柳泌訕笑,「裴鍊師想怎麼謝呢?」

「你要怎樣?」

柳泌捻了捻山羊鬍須:「我想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玉龍子。」

當他說出這三個字時,不知是否錯覺,裴玄靜看到山瀑彷彿有一瞬停止了奔瀉。而石樑的那一端,在王質夫那張已經不成樣子的臉上,也突然光彩陡升。

裴玄靜緩緩地說:「我不明白柳刺史的意思。」

「是嗎?」柳泌揚起手,從他身後的隊伍中閃出一列弓箭手,在石樑前整齊地排開,彎弓搭箭,所有的箭尖都對準了石樑。

「唉……」柳泌嘆了口氣,「如果裴鍊師再不明白,本官就只能送王質夫走了。」

「慢著!」裴玄靜高喝一聲,將手中的玉龍子託了起來。已是晚霞初綻時分,玉龍子一被舉高,便像磁石般吸斂來道道霞光,方才在屋中還有些不起眼的玉龍子,此刻突然玲瓏剔透通體閃耀,神奇不可方物。

崔淼輕聲問:「你真的要把玉龍子交出去嗎?」

「皇太后命我找的是王質夫,而不是玉龍子。」

從身後傳來馮惟良道長的一聲喟嘆,但他沒有說什麼,更沒有上前阻攔。裴玄靜當然明白,他是在為玉龍子嘆息,更是在為道教的前途擔憂。但眼前有一個人是她必須要救的,別的只能再作打算了。從王質夫的樣子來看,不知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但他並沒有屈服於柳泌的淫威之下,所以柳泌只能親做跳樑小丑狀,率領官兵來封堵裴玄靜他們。

裴玄靜又將玉龍子捧回胸前,對石樑對面的那位緋袍「小丑」說:「刺史大人,我可以把玉龍子交給你,但是你要放了王質夫先生。」

「沒問題!」柳泌回答,「王質夫就在石樑上,裴鍊師領他過去即可。」又指著裴玄靜胸前的玉龍子,「不過,你得把玉龍子送到這邊來。」

「好。」

「靜娘!」崔淼說,「還是我去吧。」

裴玄靜溫柔地瞟了他一眼,轉首對聶隱娘道:「請隱娘在這側接應質夫先生。」

聶隱娘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柳泌又道:「裴鍊師請放心過來。其實,不論鍊師本人,還是玉龍子,都非本官能做得了主的。本官不過是奉命行事。這些人嘛——」他示意那些弓箭手們,「也只是以防萬一。」

這話算是基本挑明了,柳泌的背後正是皇帝。所以,賈桂娘的犧牲,漢陽公主的處心積慮統統失敗了。裴玄靜還來不及想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但並不感到懊喪,反而有些許模糊的慶幸。與其讓玉龍子落入他人之手,不如讓它歸於皇帝。這才是裴玄靜最真實的念頭,也是發現玉龍子時最初的念頭。

裴玄靜小心地抱著玉龍子,走上石樑。

現在離得近了,王質夫那張灰白的臉和上面的兩隻血洞看得越發清楚,令人不寒而慄。裴玄靜的心絞痛起來,顫抖著聲音說:「質夫先生,我找了你很久。」

王質夫聽到動靜,向她微微點了點頭:「你是誰,為什麼要找我?」

出乎裴玄靜的意料,王質夫的聲音蒼渾有力。兩隻被挖空的眼睛還在流著膿血,其痛可想而知,但從他的語調中卻聽不到半點遭受酷刑的苦楚。裴玄靜不禁打心底里佩服,鄭重答道:「我叫裴玄靜,是皇太后命我尋找質夫先生的。」

她刻意壓低了聲音,在瀑布的轟鳴之中,她相信只有王質夫才能勉強聽到。果然,他渾身一顫,甚至下意識地朝她抬了抬頭,彷彿要看清她的樣子。

「她……還好嗎?」

裴玄靜立即意識到,王質夫所問的是王皇太后,趕緊回答:「皇太后並未親自召見於我,只聽說她很為先生擔憂。」

「唉,都是我的錯啊!」這一聲喟嘆中包含了多少愧疚,又有多少深沉的憾恨與惆悵。

裴玄靜多麼想有機會和王質夫坐下來,聽他講一講所有的來龍去脈,關於《長恨歌》,關於玄宗皇帝和楊貴妃,關於玉龍子和皇太后,以及隱藏在故事背後的秘密,和隱藏在秘密背後的命運——大唐的命運。

可惜,沒有時間了。

她說:「質夫先生,請您站在原地不要動,等我過來。」

裴玄靜知道,石樑的長度統共也就十步而已。她徑直走向對面的王質夫,這樣做無疑是相當冒險的。因為當她帶著玉龍子到了石樑的那一頭,就再沒有機會和柳泌討價還價了。柳泌盡可以將王質夫連同裴玄靜和玉龍子一網打盡。裴玄靜只賭一點:柳泌感興趣的是玉龍子,而非王質夫,更不是自己。一旦玉龍子到手,他沒必要將王質夫和自己趕盡殺絕。王質夫和裴玄靜都與皇帝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柳泌應該懂得投鼠忌器。

可她剛向前邁了一步,便聽得王質夫一聲斷喝:「不行!」

「質夫先生,怎麼了?」

「我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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