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第五節

崔淼笑起來:「明明都對上暗語了,這老道怎麼還讓我們過奈何橋啊?」

「你怕了?」聶隱娘道,「怕就留在這邊。我過去便是。」她一臉冷漠地望著石樑,就好像望著一馬平川。

裴玄靜也看得分明,石樑本身的寬度足夠一個人從容跨過。但是,從頭頂不停潑濺而來的瀑布和腳下的無底深淵,卻足以讓人心生恐懼,乃至魂飛魄散。令石樑成為不可逾越的,其實不是石樑本身,而是人們走上這道石樑時的畏懼之心。心慌則亂,心亂則危。

石樑所考驗的,是人的信念和勇氣。

裴玄靜說:「我不怕。」

崔淼說:「靜娘不怕,我就不怕。」

「好。」聶隱娘一點頭,「我先上去,你們兩個緊跟在我後面,既不要向上也不要向下看,只盯著我的背影即可。我保證你們能夠平安走到對面。」

於是聶隱娘、裴玄靜、崔淼三人前後登上石樑,魚貫而行。凌空飛濺的瀑布形成水霧,和腳下山谷中升騰起來的雲霧交匯在一起,有一刻幾乎把他們的身影都遮蓋了,但下一刻,他們又破霧而出,穩穩噹噹地走下石樑。

馮惟良道長和國清寺的方丈永清相視一笑,並肩迎上前去。

「阿彌陀佛,三位施主有禮了。貧僧法號永清,是這座國清寺的方丈。」永清方丈道,「歷來到國清寺出家者,都必須過這一座石樑。不敢過者,就說明其信心不堅,寺中僧人會將他們一一勸回。」

崔淼說:「奇怪,我們又不是來出家的,怎麼馮道長也把我們誘來過石樑呢?」

馮惟良坦然笑道:「並非貧道故意為難三位,只因玉龍子就藏在這座國清寺中。」

三個人都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太意外了,道門最珍貴的寶物,居然藏在佛寺中?

裴玄靜轉念又一想,有道理啊。正因為佛道相爭盡人皆知,所以就算有人查出天台山上藏著玉龍子,也不可能搜到佛寺里去。佛寺,恰恰是收藏玉龍子最安全的地方。

馮惟良並不多加解釋,只道:「請諸位隨貧道進寺,謁見玉龍子吧。」

在永清方丈的精舍中,他們終於見到了玉龍子。

玉龍子比想像中的小,瑩白潤澤,龍形栩栩如生,在龍角處還帶著淡淡的絳色,確是一件叫人愛不釋手的寶器,但想到凝聚其上的恩怨情仇,又不禁讓人唏噓。

馮惟良道:「貧道已完成使命,請裴鍊師收下玉龍子,貧道會送各位出山的。」

「收下玉龍子?」裴玄靜一愣。

聶隱娘問:「怎麼了?」

裴玄靜卻在想,自己這一路的目的不是尋找王質夫嗎?又如何演變成了帶走玉龍子呢?

不對。雖然他們追根溯源,循著王質夫在《長恨歌》中留下的線索,最終見到了玉龍子的真身,但這並非裴玄靜的初衷,也不是皇太后交託給她的任務啊。

裴玄靜說:「馮道長,我是來尋找王質夫先生的。」

「貧道已經說過了,從未見過一個叫王質夫的人。」

聶隱娘說:「靜娘,我們先把玉龍子帶走,再繼續找王質夫好了。」

「隱娘!」裴玄靜亦正色道,「你想過沒有,我們能把玉龍子帶到哪裡去?」

聶隱娘語塞了。

他們陰差陽錯尋找到的玉龍子,並不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它的歸屬對於許多人都具有至關重大的意義,所以一直被明裡暗裡地爭奪著。擁有它,就擁有了不可限量的權力,也面臨著難以估計的危險。

更關鍵的是,玉龍子不屬於他們三人中的任何一個。

沒有人說話,極端的肅靜中,不遠處的瀑布聲越發響如雷鳴一般,連腳下的地面似乎都在隨之顫抖。

突然,靜室的門被人撞開了。一個小沙彌連滾帶爬地衝進來:「師父,師父!不好了!」

永清方丈喝道:「慌慌張張的像什麼樣子,發生了什麼事?」

「師父,石樑對面來了好多官兵!」

「官兵?」大家皆是一驚。官兵怎麼會到天台山上來?是沖著裴玄靜一行來的嗎?還是為了玉龍子?

馮惟良喝問:「裴鍊師,這又是怎麼回事?」

「你問她嗎?她怎麼知道!」聶隱娘聽到官兵二字,就如同火上澆油一般,柳眉倒豎,「莫非道長懷疑是我們引來的官兵嗎?」

「難道不是嗎?」

裴玄靜說:「馮道長,我們與官兵素無瓜葛。」

永清方丈道:「請馮道長和幾位施主暫留舍內,老衲先出去看看。」

石樑對面的山道上,黑壓壓地排滿了甲胄分明的官兵。驕陽下,他們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槍反射熠熠光芒,如同一道道利劍穿透朦朧的雲霧水色。隆隆的瀑布聲中突然透出一股殺氣。

荷槍持戟的士兵們前面站著一名官員,山風鼓盪起他的緋色袍服,瘦小枯乾的身軀顯得有些不勝負荷。臉上的幾縷山羊鬍須也被吹亂了,又沾了瀑布濺落的水花,濕漉漉地黏在下巴上,更顯得他整副嘴臉猥瑣不堪。

永清方丈邁前一步,高唱法號道:「阿彌陀佛,請問對面是哪位大人,親臨鄙寺有何貴幹?」

緋袍官員身旁一人喝道:「狂妄僧人,還不快拜見台州刺史柳大人!」

永清方丈不慌不忙地回答:「我朝歷來有規矩,僧人無須拜官。」

他們的對話在精舍中聽得一清二楚。崔淼望向裴玄靜,發現她也在用目光向自己發問,於是緩緩地點了點頭——竟然是柳泌!

他們幾個都沒有見過柳泌,但崔淼聽韓湘描述過他,因而能夠斷定,此刻率領著一隊官兵堵在國清寺外的,正是那位因煉丹而受到皇帝寵信,進而從方士搖身一變為五品刺史的風雲人物——柳泌。

也是這個柳泌,糾集了乾元子為首的一夥所謂的道士,到處招搖撞騙蠱惑民眾,以極其惡劣的手段打擊佛教,同時也敗壞了正統道門的名望,將原已夾纏不清的佛道關係搞得越發冤冤相報、烏煙瘴氣。更是這個柳泌,私下與吐蕃姦細勾結,還不知有什麼可怕的圖謀。

「是柳泌!」馮惟良也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糟糕。」

「馮道長見過他?」

馮惟良搖頭道:「咳,他到台州來當刺史,不就是打著上天台山採藥煉丹的名號嗎?所以剛走馬上任不久,他就把天台山上的各派道長都叫去刺史府中,好一番教訓,意即讓我們給他獻葯獻丹,活脫脫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我懶得理睬他,託故不去,只叫一名弟子前往,據說當時他非常不高興。我本來還擔心他會上山騷擾,幾個月過去倒風平浪靜,我便略放了點心。萬萬沒想到,他偏挑在這個時候來了!」

裴玄靜問:「馮道長,難道你就沒有懷疑過,這位柳刺史來台州是否另有所圖?」

馮惟良長嘆一聲:「想過,可是不敢想下去。唉,還是聽天由命吧。」

也就是說,他確實擔心柳泌是沖著玉龍子而來的,但卻沒有應對的辦法。裴玄靜突然醒悟到,為何當自己說出取得玉龍子的暗語時,馮惟良會流露出那麼如釋重負的表情來。他肯定希翼著,裴玄靜他們能將玉龍子帶出天台山,以免它落入柳泌之手。

可惜,他們終究慢了一步。

石樑對面,柳泌大人開口了。他的聲音乾澀犀利,像極了一桿鐵杵鑽入耳蝸,令人不堪忍受卻又不得不忍受。

他慢條斯理地說:「本官今天是來要人的,國清寺沒必要攪在其中。永清方丈,本官勸你識相避禍,讓相關人等出來見我吧。」

「刺史大人要的是什麼人?」

「裴玄靜。」

永清方丈反問:「裴玄靜是誰?」

「是一位女鍊師。」柳泌陰笑著說。

「原來如此。可鄙寺是一座佛寺啊,柳大人不知道嗎?」永清方丈答得很是從容。

精舍之中,裴玄靜諸人卻聽得驚心動魄。自從離開青城山後,他們已經非常小心了。況且以聶隱娘的功夫而言,任何人想要偷偷摸摸地跟蹤他們,都是不可能的。但是很顯然,柳泌派出的眼線根本沒有必要隱匿行藏,因為他們是以官府的身份公開行動的。

裴玄靜懊惱萬分,是自己太大意了!他們一門心思奔著天台山而來,滿腦子都是《長恨歌》、王質夫和玉龍子的故事,卻忽略了天台山所處的台州剛剛迎來了一位新刺史。而這位柳泌大人恰恰是和裴玄靜前後腳出的長安城。

瀑布奔流之中,又傳來柳泌的話音:「我當然知道這是一座佛寺,但我也知道裴玄靜就在裡面,她是當今聖上要的人。永清方丈,我勸你好自為之,速速將她交出來吧。」

裴玄靜就要往外走,聶隱娘一把將她拉住:「你幹什麼!」

馮惟良道長也說:「裴鍊師切不可自投羅網。你放心,柳泌他們過不來。」

「過不來?」

只聽石樑前,兩方對峙的局勢越發緊張起來。

永清方丈說:「國清寺中確實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