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第三節

夜半時分,他突然驚醒過來。

周圍一片寂靜,黑色的樹影在窗紙上不停地晃動,像極了一個打瞌睡的老人。如同往常一樣,他的頭腦里一片空白,既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想不起自己要做什麼。他只是盯著那影子傻看。看著、看著……「老人」晃動得越來越劇烈。他害怕起來,從榻上撐起身。

這時,他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自虛,別怕。」

李彌猛一回頭,見到哥哥李賀坐在榻邊,正朝自己微笑。

「哥……」他不敢相信地輕喚一聲。

哥哥仍然微笑著,溫和地點了點頭。他的臉色還是像記憶中那麼蒼白,眼神卻很有光彩,正如過去他每寫出一句滿意的詩時,那種驕傲而又興奮的樣子。自從跟著裴玄靜來到長安後,李彌見過的人比在昌谷時多了許多,卻再沒有見過像哥哥這樣動人的眼神。

他又叫了一聲:「哥哥……」有點像在嗚咽,「我好想你。」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哥哥,可是指尖明明觸到了哥哥的手背,那裡卻幻化成一片虛空。

李賀的眼神中充滿愛憐。「自虛,你又長大了些。」他問,「過得還好嗎?」

「好。」他猛點頭,眼淚卻忍不住掉下來,「哥,你去了哪裡,能不能也帶我去?」

「我去了天上的詩國。那裡的萬事萬物俱由詩魂凝成,瑰麗奇絕,一般人去不了。」

「是這樣啊……」李彌失望極了。

「不要著急,總有一天我們兄弟會重逢的。」李賀安慰弟弟,「自虛,我今天來除了看看你之外,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事?」

李賀把紙窗推開,招呼弟弟:「你快來看。」

夜半的金仙觀中樹影婆娑,月光像瀲灧水色般在樹梢間悄然浮動。一切都是那麼靜謐安詳,唯獨李賀手指向的半空中,橫亘著一大片漆黑的濃霧。

「是後院!」李彌叫出來。自從皇帝駕臨的那個可怕夜晚後,金仙觀的後院就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痛。

李賀舉起右手的食指,在唇前做了一個「噓」的手勢。

李彌不敢吱聲了,只專心凝望那片黑霧。

起初不見動靜,良久,黑霧中才現出數個小白點,好像許多碎紙片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突然撒上夜空。

白點開始飛舞,越飛越近,一直飛到李彌的頭頂上。他震驚地看到,原來是不計其數的白色蝴蝶!白蝴蝶越聚越多,成千上萬,在金仙觀後院的上方盤旋起舞,宛如颳起了一陣白色的旋風。這股旋風將黑霧徹底驅散,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直衝九霄。

伴隨著這奇異而又壯觀的景象,是瀰漫開來的龍涎香氣。李彌並不熟悉這種味道,卻覺得目眩神迷,整個身心都被籠罩其中,渾然不知今夕何夕。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哥哥在說:「自虛你看,這些蝴蝶都是玉龍子的分身,是由它的碎屑和香氣幻化而成。」

「玉龍子是什麼?」

「那是一件舉世無雙的寶物,堅硬無比,刀劍亦不能將其擊碎。可是在永貞元年的時候,它的龍尾卻意外斷裂了。斷裂處撒下玉屑,並有奇香溢出。就在那一刻,大明宮中飛起萬隻玉色蝴蝶,在長安城的上空盤旋多時方散,成為了那年冬天的長安奇景。」

不知過了多久,由玉蝴蝶颳起的白色旋風才升入天際,完全消失在黑夜的盡頭。李彌從震撼中醒轉,回首叫:「哥……」

哥哥在哪裡?榻邊空空如也,屋中再無他的身影。

「哥!」李彌跳下榻,急叫著衝出房門。

空落落的院子里萬籟俱寂,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剛才所見的,應該只是一場離奇的夢。

李彌愣了愣,返身跑回屋中,從榻底拖出一把鐵杴來,扛上肩頭,又向門外跑去。

初冬的月光格外清澈,地面白得彷彿結了一層冰霜。李彌飛快地跑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很快,他就來到後院的院牆前,原先可以打開的小門用鐵棒扭住了。但這一點兒都難不倒李彌,他先將肩上的鐵杴拋過牆頭,然後熟門熟路地爬上近旁的一棵大槐樹,翻牆而入。他從地上撿起鐵杴,重新扛上肩頭,在茂密的樹叢中貓腰前行。月光被樹蔭遮擋住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李彌健步如飛地跑著,顯然成竹在胸。

最後,他在一片黑黢黢的平地前停下。

這裡曾經是一個淤塞的池塘,也就是地窟的入口,更是皇命的絕對禁地。那天皇帝駕臨之後,便命神策軍用沙石徹底填埋了。

李彌在原先池塘的一角站住,掀開堆起來的枯枝敗葉,一個嶄新的洞口暴露出來。

他握著鐵杴從洞口爬下去,再次進入到這個最先由他挖掘出來,後來段成式和十三郎又在其中遇險的地窟。

入口旁擱著一盞提燈,李彌將它點亮,掛在自己的脖子上。

穿過最外面的地廳,便來到了繪著鮫人降龍壁畫的地方,再經過段成式無意中觸動機關打開的鐵門,往前行,就是曾經灌滿污水的坑道了。現在污水已基本退去,坑道中還殘留著沒過腳面的積水。李彌嘩啦嘩啦地涉水向前,沿著坑道東拐西折,走了很久,終於沒有路了。

前方是一堵磚牆。

李彌把提燈往地上一放,抄起鐵杴在牆上用力挖起來。

自從裴玄靜離開長安,李彌每天晚上都會潛入金仙觀後院,鬼使神差般地重新挖掘起地窟來。他每夜都要挖上好幾個時辰,因全在深夜進行,觀中並無一人察覺。其實除了裴玄靜,李彌本就和金仙觀中的女冠們鮮有交流,現在更是整日都沒人和他說上一句話。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李彌不僅重新挖開了地窟,而且還深入到鐵門之後的地道中。一夜又一夜,他就像只勤奮的老鼠一樣在地下到處亂鑽,打通了地道連接長安地下的暗渠,還把四通八達的暗渠全部探索了一遍。沒發現什麼特別有意思的,他就又退回到地窟里,找了另外一個方向開挖。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或許是因為內疚和委屈,或許是因為無聊和好奇,又或許是因為哥哥李賀屢屢出現在夢境中,卻總是消失在地窟的方向,令他那副簡單而又執著的頭腦越來越堅信,探挖地窟能夠將他最終引向哥哥。

就在前天夜裡,他挖到了一堵磚牆。

這可是一個新情況。誰會在地底下築一道磚牆呢?就像那扇設有機關的大鐵門一般不可思議,又像是某個詭異的隱喻,不過李彌想不到那麼多。今夜,李賀再次進入他的夢境,並指給他看地窟上玉蝴蝶飛翔的奇景,令李彌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他決心要挖通這堵牆,哥哥很可能就在後面等著自己!

李彌賣力地挖掘起來。磚牆又厚又硬,他用鐵杴連敲帶挖,手掌上的皮都磨破了,他也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

「撲通……」突然,他正在捅的磚塊鬆動了幾下,朝另一頭掉落下去。牆上露出了一個小窟窿,有微弱的光線從窟窿那邊透過來。

李彌興奮地撲到窟窿上,拚命朝裡面看去——

他看見了一副多麼奇詭的場景啊。

那是一個數尺見方的房間。泥塗的牆上點著幾盞昏暗的油燈,最遠端的牆上似乎有扇門,看上去相當厚實。房間的中央放著一個大鐵籠子,鐵籠里關著一個「東西」。那「東西」全身覆蓋破衣爛衫,頭部的位置滿是亂髮鬍鬚,根本看不出臉的樣子了。

那「東西」聽到動靜,向李彌剛挖出的窟窿轉過頭來。亂蓬蓬的毛髮下,突然射來兩道銳利的目光,嚇得李彌本能地向後一退。

剎那間,那「東西」從地上一躍而起,撲到鐵籠的欄杆前,沖著李彌嗷嗷亂叫起來。

即使明知他不可能侵犯到自己,李彌還是嚇得不輕。他想逃跑,偏偏方才挖掘時耗盡了體力,如今又受到驚嚇,兩條腿軟得抬不起來。

那「東西」見李彌不理他,越發暴怒起來,邊叫邊用身子猛撞欄杆,像極了一隻發狂的野獸。李彌嚇傻了。

正鬧騰著,門開了。一個全身披著甲胄的士兵走進來,沖著鐵籠子大吼道:「吵什麼吵,找死啊!」

那「東西」沒有被喝止,反而兇猛地朝士兵的方向撲過去,對著鐵欄杆又捶又踢。士兵火了,自腰間摘下一根鐵鞭,從鐵欄杆的空隙中伸進籠子,對著那「東西」一頓亂抽。鮮血從毛髮和碎布中四濺而出,本已污穢不堪的地上又染上好幾片黑紅色。

那「東西」終於被打得抱頭蹲下,拚命喘粗氣。

士兵又抽打了幾下,狠狠地說:「幾天沒打骨頭就癢,總有一天打死你!」

士兵出去了,獄門又被牢牢關上,從外面掛鐵鎖的聲音連李彌都聽見了。

地牢中又安靜下來,只有牛一般粗重的喘息聲從鐵籠中不停傳來。李彌呆立在窟窿前,不知該進還是該退,頭腦又陷入一片茫然之中。

「你不是來救我的?」好像有人在對他說話,如同沙石上磨過一般粗啞的嗓音,更奇特的是語調,李彌一下都沒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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