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無盡恨 第一節

皇帝服完丹藥,正在閉目養神。這是他每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刻。

最近,皇帝越來越離不開柳泌的丹藥,所圖的無非是服丹之後那份虛弱而又放縱的感覺。只有在這短短的一小段時間裡,他才可以放下身上的千鈞重擔,任由心神騰雲駕霧於太虛之上。

迷迷糊糊的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身旁有動靜,便隨口喚道:「陳弘志。」

無人應聲,他又喚了一遍。

「大家。」陳弘志從帷簾後冒出來。

皇帝勉強睜開眼睛,嗔道:「你怎麼總是鬼鬼祟祟的,有事嗎?」

「大家,興慶宮來人了。」

「興慶宮?」

「是漢陽公主遣來的。」

皇帝不耐煩地問:「說什麼?」

「說是……請大家速去興慶宮。」

「什麼?」皇帝幾乎從御榻上跳起來,「你再說一遍!」

「說、說請大家速、速去興慶宮。」

皇帝連連揮手:「快讓那人進來。」

來者是個小黃門,撲通跪倒在御榻前,嚇得頭都不敢抬起。

「興慶宮中出什麼事了嗎?」

「奴、奴不知道啊。」

「那……是皇太后的病情有變?」

小黃門愣愣地回答:「奴一向在外殿伺候,從來見不到皇太后。」

「御醫呢?這幾天御醫出入頻繁嗎?」

「也沒……見著。」

皇帝閉了閉眼睛,道:「備輦。」

乘上步輦之前,他又將陳弘志叫到身邊,低聲吩咐:「你快著人去查,是否有人把永安公主服毒的事情泄露到興慶宮去了?」

「奴明白。」

步輦沿著夾道向興慶宮而去。皇帝覺得全身一陣陣發冷,這段路他已經太久沒有走過了,想不到會如此陰森,彷彿行走在一條地下的墓道中,漫無盡頭。

他竭力不去回憶最後一次行走其中的情景,而將思緒引到永安公主所出的意外上。就在三天前,永安公主因畏懼和親,在府中服毒自盡了。

幸好皇帝早有準備,在公主身邊安插了自己的人,所以永安公主並沒有死成。消息被嚴格封鎖起來,對外只稱公主偶染微恙。而且從那一刻起,永安公主就被皇帝派人嚴格監控起來,再想死也沒機會了。

今日興慶宮中必有劇變,否則漢陽公主不可能以這種方式來請皇帝駕臨。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已逾十年不曾踏入過興慶宮。而皇帝一旦前來,就意味著皇太后或將殯天了。

夾道之中一片死寂,皇帝聽到自己的牙齒咯咯作響。

不不不,他自我安慰著,也許只是永安公主服毒事發,皇太后想當面質問自己?可是,過去十年中發生了多少是是非非,皇太后從來不置一詞,始終保持沉默。難道這一次,她就會破例嗎?

當步輦進入興慶宮時,皇帝恐懼得幾乎要窒息了。

這座宮殿中的一草一木、一殿一垣,都在他的眼裡扭曲變形,宛然成了吳道子在景雲寺所繪《地獄變》壁畫中一般可怕的景象。

步輦直接抬到了咸寧殿前。漢陽公主迎出殿外,跪於階下,向皇帝大禮參拜。當她抬起頭時,皇帝看見了一張布滿淚痕的臉。

他的心瞬間跌入無底的深淵。定了定神,他邁步入殿。

「等等,請皇兄稍候。」漢陽公主壓低聲音道,「阿母、阿母她還有一口氣……」

皇帝的目光倏地刺在她的臉上。

「待、待我去問她。」

皇帝只點一點頭,便在寢閣外坐下來。他閉起眼睛,十餘年的光陰在腦際一閃而過,將他逼回到此生最黑暗的那一刻。

所有的內侍宮婢都被趕到殿外,鴉雀無聲地跪了一地。他獨自坐著,能清晰地聽到寢帷之中,漢陽公主悲戚地問:「阿母,皇兄來了。您要不要見一見他?」

沒有任何回應。皇帝不知道是自己沒聽見,還是皇太后未應聲。他試圖想像寢帷中的景象,卻發現自己完全想不出母親如今的模樣。整整十二年了,他們母子的居處只相距兩個街坊,卻如參商永隔。

「不及黃泉,無相見也」,那麼,及黃泉時,又該怎麼辦呢?

他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是他不敢想!

皇帝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就在這時,從寢帷中傳來一聲號啕:「阿母!」

皇帝猛地站起身來,疾步走到寢閣前,掀開帷簾。

漢陽公主撲在皇太后的身上哀泣著。皇帝並沒有立即上前,而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什麼咸寧殿中的龍涎香氣和任何地方的都不同?格外清洌,又格外凄涼,彷彿凝結著人世間所有的哀愁,令人悲不自勝。

他雙膝一軟,便跪在了漢陽公主的身邊。皇太后的眼睛仍然睜開著,使他有一剎那的錯覺,以為母親正在看著自己。她終於肯看一看他了。

「我問了……可是阿母她、她就是搖頭……」漢陽公主痛哭流涕地說著。

皇帝冷笑了一下:「我都聽見了。」

何必解釋呢?皇太后不過是恪守了誓言,把對皇帝的恨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她就是要讓他明白,她到死都不會原諒他這個兒子。

內侍在簾外報:「大家,福王殿下和襄陽公主都到了。」

皇帝對漢陽公主說:「你出去,讓他們在外面等著。待朕召喚,方可入內。」

雖然沉浸在悲痛中,漢陽公主還是聽得出皇帝威嚴不可犯的語氣,當即順從地退了出去。

寢帷之中,現在只有皇帝和母親了。

皇帝湊上前去,認真地端詳皇太后的臉。他驚異地發現,這張臉和自己記憶中沒有絲毫分別,在那上面,時光彷彿永遠停滯在了十二年前。

「阿母……」他情不自禁地低低嗚咽了一聲,熱淚滾滾而下。畢竟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啊,有什麼仇怨是不能化解的呢?

皇帝握住王皇太后冰涼的手,將它貼在自己的鬢髮上。十二年前他們最後一次面對時,那裡還是漆黑的,如今已然灰白相間。這些年來兒子老了那麼多,母親卻連看都不曾看見過。

阿母,他在心中默默地呼喚著。這十二年中,兒子為了「四海歸心,天下一家」的宏願,幾乎耗盡了心血。眼看勝利在望了,你卻在此時離開人世,難道就是不肯給兒子一點點贖罪的機會嗎?

天下人都詬病朕是最不孝的兒子,怎知你才是最狠心的母親?

皇帝不忍再看皇太后睜大的雙眼,輕輕舉手欲拂下她的眼皮。突然,他的掌心感到一點濕涼。皇帝驚駭地縮回手,只見一小片水色在皇太后慘白的面頰上暈開來。

這滴淚,是他方才不曾發現的。

在寢閣外一直等到天黑,漢陽公主實在耐不住了,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皇帝仍然一動不動地跪在榻前,連姿勢都沒有變過。

「請皇兄節哀。」勸歸勸,漢陽公主兀自心酸不已,剛收乾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天都黑了。」

「你來得正好。」皇帝說,「扶朕一把,腿腳有些麻了。」

漢陽公主攙扶著皇帝站起來,問:「福王和襄陽妹妹一直在外候著,讓他們進來吧?」

「等一等。」皇帝道,「阿母臨終前,交代過什麼嗎?」

漢陽公主搖頭拭淚:「她只是一言不發。」

皇帝長嘆一聲。

漢陽公主遲疑著又道:「永安妹妹還沒有得到消息,我命人去把她也叫來吧?」

皇帝盯住漢陽公主:「皇太后怎麼會突然病故的,與永安和親有沒有關係?」

「前些天永安是來鬧過,可當時,阿母並沒有說什麼呀。」

「那麼,永安服毒之事有沒有傳到皇太后的耳朵里?」

漢陽公主回答:「我不知道。阿母從前天起突然水米不進,卻嚴命不得報於皇兄,我只能幹著急。到了今天早上,見阿母的情形越發不對,我才自作主張請皇兄過來。原指望著,好歹能讓你們見上最後一面,誰知、誰知,仍然是這個結果……」

「這些就不必再提了!」皇帝喝止她,「以朕判斷,定然是有人為永安鳴不平,把她服毒自盡的事偷偷報於皇太后,才導致皇太后憂憤過度,病重歸天。朕絕對不會饒過這個人!」

漢陽公主煞白著臉說:「皇兄是在懷疑我嗎?」

「是你嗎?」

「當然不是!」漢陽公主叫起來,「但即便是我,我也問心無愧!難道……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去送死嗎?」

「她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她是大唐的公主!就算為了大唐而死,也是她的榮耀,更是她的責任,她有什麼理由逃避!」

「為了大唐?」漢陽公主冷笑道,「皇兄在意的真的是大唐嗎?」

皇帝問:「你認為,朕在意的是什麼?」

熱血衝上漢陽公主的頭頂,雖然對母親的死早有準備,但這一幕的刻骨悲愴仍然令她無法承受。滿腔憤恨使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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