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生劫 第八節

裴玄靜不甘心地環顧四周,視線落到了那尊女神像上。

「楊貴妃!」

「楊貴妃?」薛濤問。

裴玄靜說:「薛鍊師,您在靜室的牆上提著一首詩,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所詠的應是楊玉環命喪馬嵬坡吧?您為什麼要題寫這樣一首詩呢?還有這尊女神像,其美麗雍容之態世所罕見,又似乎不能與道教中的任何一位女神仙相匹,我斗膽猜測,她是不是楊貴妃的塑像呢?」

薛濤笑了:「裴鍊師莫急。我方才說了,關於王質夫和玉龍子,我幫不了你們。但是關於《長恨歌》,還有楊玉環,我確實有話可說,但我還有個問題。」

「薛鍊師請問。」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呢?」

裴玄靜遲疑了一下,說:「我們沒有理由要求薛鍊師,更不會強迫您。如果您不說,我們就只能空手而歸了。」

「空手而歸?」薛濤的笑容明惠而空靈,完全不像年近五十的女子。頓了頓,她說:「我不會讓你們空手而歸的。畢竟,這段往事是對男女之愛的絕佳詮釋,要說,也只能說給你們這樣的人聽。」

我們這樣的人?裴玄靜不由自主地朝崔淼瞥了一眼,發現他也正在朝自己看,連忙調轉目光,心頭突突亂跳。經歷了幽人谷的生死與共之後,她反而比從前更不好意思面對他了。

他們的微妙神情沒能逃過薛濤的眼睛。就在這一瞬間,她的心底起了微瀾。那些名字列隊似的從她的眼前掠過:韋皋、元稹、武元衡……他們都是多麼難得的優秀男人,或風流瀟洒,或睿智雄健,他們都曾進入過她的生命,又紛紛離去。他們像賞花似的品鑒她的才華與美貌,為她寫詩,卻並不打算為她駐足。

這些男人把逢場作戲美化成風流,又把始亂終棄標榜為德行,甚至謂之吸取教訓。安史之亂令大唐帝國一蹶不振,生靈塗炭的場面使男人們嚇破了膽。將所有的錯誤歸咎於女人,正是他們一貫採用的辦法。

薛濤很欣慰地看到,至少面前的這對男女,仍然敢於將生命交託給對方。

她緩聲吟道:「嘻!女德,無極者也;死生,大別者。故聖人節其欲,制其情,防人之亂者也。生感其志,死溺其情,又如之何?」

「這不是《長恨歌傳》里的話嗎?」裴玄靜道。

「正是。其實《長恨歌》中的謬誤,除了裴鍊師方才所提到的,另外還有幾處。」

「還有?」

薛濤點頭:「並且,都是關於楊貴妃的。」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薛濤說,「這兩句詩描述的是玄宗皇帝自蜀地返回京城,途經馬嵬坡時,想把當初草草落葬的楊貴妃的屍體收殮回去,但卻發現玉顏不見,死處成空了。這表示什麼?」

「要麼楊貴妃並未葬於馬嵬驛,要麼就是像我們剛剛談及的傅氏女——」裴玄靜住了口,她的想像太過大膽,幾乎把自己給嚇到了。

她遲疑地說:「六軍不發,強逼玄宗皇帝處死楊貴妃。在那種情況下,如果玄宗皇帝一定不舍貴妃,就只能讓她詐死。據說,當時是高力士用白綾將貴妃縊死的。以高力士對玄宗皇帝的忠心,未必不會幫助皇帝這麼做。」

崔淼道:「好吧,就當楊貴妃沒死,那麼馬嵬驛之後她又去了哪裡?」

薛濤笑而不答。裴玄靜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女神像,驚得幾乎跳起來。太難以置信了!

「難道、難道她來了蜀地,青城山?」

崔淼卻道:「對啊!楊貴妃獨自脫逃,終究要與玄宗皇帝會合。玄宗皇帝大隊人馬走得慢,楊貴妃卻輕身匿跡,提前入川躲進青城山,在此等待玄宗皇帝,確實是個好辦法。」

「難怪玄宗皇帝到達益州後,還特意上過一次青城山!」賈桂娘曾經提到跟隨玄宗皇帝游青城山,而裴玄靜正是受此啟發,才編造出賈桂娘在青城山上遇到仙人的故事。難道自己陰差陽錯,竟然揭示出了一件最隱秘的往事?

裴玄靜突然大聲說:「楊貴妃肯定沒有死!」

「你想到了什麼?」崔淼忙問。

裴玄靜想到了賈桂娘對自己說過的話,賈桂娘曾提到過楊國忠和虢國夫人的死,唯獨沒有提到楊貴妃。

那時她是楊玉環的貼身宮女,帝妃逃難都帶著她,可見她深得貴妃的信任。而當她和裴玄靜說起那段話時,正處於激憤之中,口不擇言地表述自己的忠心。所以,她講了真話——賈桂娘不曾親眼目睹楊貴妃的死,她甚至不記得還有這麼一回事了。

這也證明了,楊貴妃肯定沒有死在馬嵬驛。

裴玄靜說:「我記得韓湘說過,當玄宗皇帝終於抵達蜀地,青城山真人羅公遠親自到劍閣迎候,並一路將玄宗皇帝送到益州,才飄然離去。也許正是羅真人給玄宗皇帝送去了貴妃平安的消息,並且把她的藏身之處告訴了皇帝?楊貴妃曾經入道,詐死後又藏身於道教聖山,所以一路保護她從馬嵬驛到青城山的,會不會也是道教中人呢?」

答案不言而喻。

裴玄靜更想通了,為什麼在馬嵬驛分手時,玄宗皇帝拒絕將玉龍子傳給太子李亨。除了對太子逼宮的憤恨之外,還有一個更加重要而隱秘的理由:他要把玉龍子交給他的玉環。

在帝國分崩離析的時刻,君臣、父子、夫妻亦能相殘,七十歲的天子四顧茫然,發現身邊再無可信賴之人,只能將心愛的女人託付給方外的力量。

所有人都在同聲譴責那個女人,只有老皇帝心裡明白,她沒有罪,更不應該為帝國殉葬。於是他作了一個瘋狂的決定,即使保不住皇位,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彼時彼刻,他只慶幸一件事。當初佛道相爭得最厲害的時候,曾經為青城山的歸屬鬧到了天子駕前,而他攬著貴妃的香肩,笑著說:「觀還道家,寺依山外。」

這不經意中施下的恩典,到了該索取回報的時候了。玉龍子,就是憑證。

耳邊又傳來薛濤的聲音:「楊貴妃詐死避上青城山,不久後玄宗皇帝也到了益州。二人終在神女洞中重逢。玄宗皇帝原計畫在平叛之後,再帶楊貴妃返回長安。可是局勢又有了新的變化。太子在靈武登基了,玄宗皇帝不得不讓出皇位。在這種情形下,楊貴妃不便返京了。」

成為太上皇的玄宗皇帝自身難保,又如何保護一個遭到新皇極度憎惡的弱女子呢?

「所以她只剩下一條路:走。」

崔淼追問:「楊貴妃走了?她去了哪裡?」

「《長恨歌》中也有寫到。」薛濤說,「還記得臨邛道士是怎麼找到楊貴妃的魂魄嗎?」

裴玄靜念起來:「……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海上?仙山?」她瞪大眼睛,「難道是海島,東瀛?」

薛濤點了點頭,輕撫著神像道:「玄宗皇帝悄悄命人以貴妃的形容塑了這尊神像,置於此洞中,就當楊貴妃仍然留在青城山,留在大唐了。」

崔淼激動地問:「那麼說,楊通幽真的去東瀛見到活著的楊貴妃了?」

「這些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能告訴你們的,唯有青城山中的往事。」

「玉龍子呢?」裴玄靜追問,「玉龍子是留在了青城山中,還是也被貴妃帶到東瀛去了?」

「我不知道。」

薛濤在女神像前盤起雙腿,閉目靜禱起來。看來,她只是說了她想說的話,至於裴玄靜和崔淼是否滿足,卻非她所在意的了。

神女洞中幽靜舒適,由於有了對症的藥物,再加崔淼的悉心照料,裴玄靜的病來得猛去得也快,沒幾天就基本恢複了。兩人遂向薛濤告別,尋找王質夫的旅程還要繼續下去。

薛濤並不挽留。還未滿十歲時,她就寫下了「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的名句,似乎註定了她這一生,就要送走一個又一個人。在這些人中,有的名字如雷貫耳,已經成為帝國史書上不可或缺的部分,有的名字無人提起,只悄悄印刻在她的心頭。但不論外界對她的韻事有多少繽紛旖旎的想像,她都不置一詞,因為事實只有一個——他們全都走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薛濤只囑咐裴玄靜和崔淼,如果得到了傅練慈的消息,請務必告知。因為傅練慈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一次都沒有提起元稹。

裴玄靜和崔淼重新回到了幽人谷。

幾天過去,暴雨造成的山洪退去了些,水位下落後,兩岸嶙峋的岩石裸露出來。在陽光的照射下,岩石上被水沖刷過的青苔泛著墨綠色的光芒,好像一塊塊巨大的硯台。

斷裂的索橋就耷拉在其中一塊「硯台」上,末端漂在混濁的水面上。

怎麼回到對岸去?離開神女洞時,裴玄靜和崔淼曾討論過這個問題,但左右無解,最終還是決定到時候再想辦法。

眼前的情形卻似乎無法可想。

裴玄靜沖著澗水發獃,崔淼拉她在山石上坐下,勸道:「你光盯著發愁也沒用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