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生劫 第七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女神像。只見她眉目如畫、盈盈而立,身上的衣袂五彩絢麗,隨風飛揚,襯出一副婀娜多姿的身材,彷彿隨時就要翩翩起舞。

這尊雕像太傳神了,不論五官表情還是肌膚動作,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製作它的人不僅擁有超凡的技藝,一定還傾注了全部的情感。

裴玄靜看呆了,直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遮過來,擋住她的視線。

「你總算醒了。」崔淼滿臉憔悴,語氣中還帶著點兒埋怨,但那雙眼睛中滿滿的狂喜都快盛不住了。

她尚無力開口,只能還以微笑。

崔淼一把抓過裴玄靜的手腕,凝神診脈,片刻之後,他更大聲地歡叫:「好多了,真的好多了!靜娘,你的病已無礙了!」

有人在他身後說:「看崔郎的樣子,是不是想喝酒慶祝?」

「好主意!」他立即回頭道,「鍊師可有酒否?」

一個陌生女子應聲來到榻前,微笑著說:「裴鍊師與我都是修道之人,酒就免了吧。況且,你看貧道的這座洞中,何來的酒?」

她的容貌秀麗,聲音尤其悅耳。在幽暗的溶洞中,通身雪白的道袍格外矚目,活像一片白色的剪紙。

裴玄靜在崔淼的扶持下坐起來:「您是……」

對方淡笑不語,但裴玄靜已經能斷定她的身份了。

「我們終於找到您了,薛鍊師。」裴玄靜喃喃地說。

薛濤和她想像中幾乎沒有區別,將近五十的年紀,但看其容貌身段,也就是三十來歲的樣子。通身白袍,烏髮在頭頂盤成髻,束以碧玉冠,算是她全身唯一的色彩了。清麗、高貴、纖塵不染,令裴玄靜不自覺地想起聶隱娘來。她們二人的年齡應該差不太多,同樣超凡脫俗,只不過為了達到這一境界,聶隱娘靠的是殺,而薛濤憑藉的卻是情。似乎南轅北轍的兩個極端,在她們的身上殊途同歸了。

想到自己那時為了博得武元衡的好感,從「麻衣勝雪一支梅」的詩句得到啟發,竟然洗盡鉛華試圖模仿薛濤的樣子,裴玄靜禁不住悄悄羞愧,又不勝唏噓。

薛濤,是裴玄靜仰慕已久、神交已久的人物。但當真的面對她時,又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見二女無言,崔淼興沖沖提起話頭:「靜娘,你知道嗎,咱們掉入的那個深坑,正是通往神女洞的,我們現在就在神女洞中呢。」

原來,神女洞是青城山中一座綿延長達數里的山間溶洞,其中曲折綿延,山泉流淌,更有數座深潭匯聚其中。洞中鍾乳林立,冬暖夏涼,又藏於後山的密林中,非常不易發現。從青城山的前山要來神女洞,唯一的途經便是渡過幽人谷中的山澗。而後山陡峭深僻,幾乎沒人能直接登上後山入洞。

裴玄靜道:「那……不就是只有一條路了嗎?」

「對,一旦像咱們來時那樣雨水傾盆,甚而引起山洪暴漲,淹沒山澗,那就沒有人能來到神女洞了。」

神女洞作為一座天然溶洞,實際有多個出口。其中之一便是裴玄靜和崔淼掉入的深坑。本來為了掩蓋入口,也為了以免野獸陷落,洞口以泥石草木為遮,卻不想被這場疾雨衝垮,才有了裴玄靜和崔淼陷落之事。

而他們掉下的深潭,本來只有一泓淺淺的泉水,卻在潭壁上有一條天然形成的暗溝,循之可曲折前行,一直通向神女洞的主洞。由於暴雨在潭中迅速蓄積,漫過了暗溝,使他們最初沒能發現這條通道。然而禍福相依,這一潭的積水也使二人下落時沒有直接掉到石頭上,否則摔傷不可避免。

薛濤說:「聽崔郎講,正是裴鍊師用『坎』卦的卦象分析出水下有水,崔郎才能涉入潭中找出通道的。」

裴玄靜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蒙對了吧?」

「當然不是。」薛濤正色道,「神女洞的位置在幽人谷之上,正是『坎』卦無誤。我只是沒有想到,真的有人靠這一點進入了神女洞。」

裴玄靜心中一動:「薛鍊師,您是在此隱修嗎?」

薛濤笑了:「你是想問,我是不是在此避禍,對嗎?」她微微點一點頭,嘆道,「我觀測天候,算出了將有這一場暴雨,便預先躲入洞中。如今索橋已斷,在暴漲的山澗退去之前,將無人能從前山過來。後山本就極難攀登,時令近冬,連採葯人都不會涉險上山的。所以,據我估算,至少能夠在此洞中躲到明年開春。」說到這裡,她又微笑起來,「我花了半年多的時間作準備,生活所需洞中一應俱全。誰能想到,才剛安頓好,你們就闖來了。」

崔淼說:「多虧找到了薛鍊師,否則我們就困死在那個深坑裡了。正巧薛鍊師在洞中還備有各種草藥,其中就有治療瘧病的特效藥材——常山,故而能及時給靜娘用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裴玄靜忙在榻上行禮:「多謝薛鍊師的救命之恩。」

薛濤淡淡地說:「區區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也算是我與二位的緣分吧。」

裴玄靜又問:「薛鍊師是在躲避什麼人嗎?」

薛濤平靜地回答:「我以為你們都知道了。」

裴玄靜看出來了,薛濤雖沒有明顯的敵意,還肯出手相救,但畢竟與他們二人素昧平生,戒心還是有的,便說:「其實,是元微之先生建議我們來青城山尋訪薛鍊師的。」

為了獲得薛濤的信任,少不得還得把風流大才子的名頭抬出來。

「元微之?」薛濤的臉上波瀾不驚,「他倒還記得我。」

「微之先生被貶通州,如今的景況並不太好,還染上了瘧病。不過,他仍然十分挂念薛鍊師。」

裴玄靜遂將通州之行的經過講了一遍,對有關刺史夫人姜離的內容僅僅一帶而過。但她還是發現薛濤的神色中有了微妙的起伏。

裴玄靜不禁想起元稹那首著名的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聽說就是專門贈給薛濤的。詩寫得動人肺腑,事實卻是元大才子在經過花叢的時候,仍習慣性地頻頻回顧。所以說,詩終究只是詩,當不得真。

那麼,《長恨歌》里又有多少是真的呢?

聽完裴玄靜的敘述,薛濤恢複了世外仙姝的淡然。她並不打聽元稹的情況,卻道:「知道我在青城山中修鍊的人不少,但你們是如何找來神女洞的?」

裴玄靜與崔淼互相看了一眼,還是裴玄靜發問:「薛鍊師,你是否認識一位長安女傅氏?」

薛濤沉默。

裴玄靜又說:「我們在真武宮借宿時,遇到了兩個盜墓的閹人。」

「盜墓的閹人?」

「對,正是他們身上的地圖,將我們指來了神女洞。」裴玄靜說,「不過請薛鍊師放心,那兩個閹人一死一逃,不會再追來了。」頓了頓,又試探著問,「這位傅氏女,與宮中有關嗎?」

「她的名字叫傅練慈。」薛濤長嘆一聲,「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她還活著嗎?」

「不知道,最後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在去年年末。當時我收到她從江州寄來的書信,信中說自己的行蹤可能敗露了。她擔心連累我,不會再返回成都,將自己設法擺脫追蹤。如果萬一無法逃脫,她已決心一死了之。她只提醒我要好好保護自己。」

「原來是這樣……」裴玄靜思忖道,「如此說來她應該沒有被抓到,否則那兩個閹人就不會到真武宮來掘墓核實了。」

「但願如此吧。早在元和元年的歲末,我就把傅練慈的死訊散布了出去,並稱將她葬在了真武宮。但實際上,直到去年收到她的信後,我才為她在真武宮匆匆立了一處生冢。一來是想蒙蔽追蹤者,二來也算是為她祈福吧。」

崔淼說:「那座墓已經被兩個閹人掘開了,所以我們才看到墓中並無遺骨。」

薛濤默默地點了點頭。

裴玄靜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傅練慈原來是宮人嗎?」

「不,她是一名歌妓。」

「歌妓?」

薛濤淡淡一笑:「我與她十五歲時在成都教坊中相識,從此成為最好的朋友。」

教坊!裴玄靜震驚地想起來,薛濤還真是出身樂籍的。當年,薛濤的父親薛鄖為人耿直,得罪了朝中權貴被貶謫西川。長安出生的京城女兒薛濤不得不跟隨父母遠赴成都。薛濤十四歲那年,父親在出使南詔時身染瘧疾亡故,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薛濤憑著「容姿妍麗」和「通音律,善辯慧,工詩賦」,十六歲不到便加入樂籍,成了一名營妓。貞元元年時,韋皋出任西川節度使。一次酒宴中,薛濤應韋皋之命,即席寫下一首《謁巫山廟》。詩云:「朝朝夜夜陽台下,為雨為雲楚國亡。惆悵廟前多少柳,春來空斗畫眉長。」韋皋拍案叫絕,薛濤從此成為西川節度使府中的紅人,聲名鵲起,進而與諸多文人官宦交往甚密,改變了命運。

但是,傅練慈又是怎麼回事呢?

裴玄靜問:「傅練慈既是成都教坊出身,為何稱為長安女呢?」

「只因她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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