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生劫 第五節

雨一直在下。

但是,這個小院的上空,卻奇妙地不曾墜落下一滴水珠。疾雨不絕於耳,天地像一個巨大的牢籠,把她封鎖在雨幕的中央。

裴玄靜站在乾燥的泥地上,進退兩難。

面前之人回過身來,隨意地招呼了一句:「你來了。」

「是。」她既沒有稱便裝的他為李公子,也沒有按君臣之禮下跪。實際上,她的全身都緊張得僵硬了,頭腦中也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微微一笑:「娘子是來給朕送它的嗎?」

她一驚,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裡正握著長吉的匕首。

「啊,不!」

「不?」

她語無倫次地說起來:「『純勾』是、是……」看到他皺起眉頭,裴玄靜才悚然意識到自己竟犯了皇帝的名諱,越發慌張,「求、求陛下恕罪,這把匕首是……」

「是什麼?」

「它是一件信物,是長吉留給妾的唯一一樣東西。」一旦說出口,裴玄靜便控制不住地熱淚盈眶了,「求陛下允許妾保留它。」

他盯住她,良久才說:「假如有一天,這把匕首會殺死朕。你還要留著它嗎?」

「什麼?」她驚駭莫名,「這怎麼可能!」

他露出一抹輕蔑的笑,沉默地等待她的回答。

「不。」裴玄靜終於說:「只要這把匕首留在妾的身邊,就一定不會發生那種可怕的事情!」

「哦?你敢擔保?」

「我用性命擔保!」

他大笑起來:「裴玄靜,朕果然不該小看你。」

「陛下!」

「你一直都在欺瞞朕,竟然還有膽子要朕相信你?」

「我沒有。」

「是嗎?」他戲謔地看著她,「那麼,你跑到青城山上做什麼?真是在為朕尋仙嗎?」

「我……」

他喝道:「不要再想騙朕,欺君之罪不是你當得起的!」

裴玄靜跪倒在地:「求陛下恕罪,妾不能說。」

「你不說朕也知道!」他向裴玄靜俯下身來。不知是由於過度恐慌,還是直逼而來的龍涎香氣使她頭暈得厲害,連他的話音聽起來都斷斷續續了,「朕只是不太明白,你寧願聽從皇太后,聽從漢陽公主,為什麼偏偏不願聽從朕?」

裴玄靜抬起頭:「她們不都是陛下的至親嗎?」

「那又如何?」

「陛下的母親和妹妹,怎麼可能害陛下。她們這麼做,一定是為了陛下好。」

「哦?你是這樣想的?」他的話音中充滿諷刺。

裴玄靜硬著頭皮說下去:「並且我相信,找出真相總是有用的。」

「真——相——」他拉長了音調,「是啊,朕差一點兒忘記了,你是女神探嘛,最大的愛好就是探究真相。那麼你來告訴朕,真相到底有什麼用?」

「有了真相,才能伸張正義,懲惡揚善。也才能——」裴玄靜猶豫了一下,「至少能夠不留遺憾。」

他點了點頭:「說得好,很好。朕記得,《蘭亭序》的真相,《璇璣圖》的真相,都是你一手解開的。所以,正義得到聲張了嗎?善惡得以彰顯了嗎?你的遺憾消失了嗎?」

裴玄靜愣了半晌,才迷茫地回答:「我不知道。」

「沒有!」他厲聲道,「你明明知道沒有,卻不敢承認!女神探的勇氣到哪裡去了?你的膽魄難道都是用來欺君的嗎?」

裴玄靜咬緊牙關。

「更何況,究竟什麼是正義,什麼是善惡,由誰來決定?你嗎?」

裴玄靜抬起頭:「當然不是由我。我以為,決定是非善惡的,應該是聖賢的道理,還有人心。」

「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他的語氣出人意料的誠懇,倒像在和她推心置腹,「至於人心嘛,就更加多變難測了。因而在朕看來,統統靠不住。」

見裴玄靜沉默,他又思忖著說:「比如說,方才你談到朕的母親與妹妹所為,都是為了朕考慮。當然了,從聖賢的道理來講,此為人倫;從平常的人心來說,這是親情。都沒有錯。然而,事情偏偏不是這樣的。」

「不是嗎?」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朕還以為,即使對同一樁事實,換了不同的人來看,還是會有不同的認識。對聖賢的道理,亦會有不同的解釋。無非是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私心。」

裴玄靜思索著他的話,一時竟無言以對。

「任何一個人所理解的正義,都是從一己、一家,最多一族出發。唯有朕,是從天下出發。這就是為什麼,像武元衡、裴度這樣真正的有識之士願意效忠於朕,因為他們懂得,只有忠於朕,才是忠於大唐,忠於社稷,忠於全天下最大的正義和最根本的善。你明白嗎?」頓了頓,皇帝一字一句地說,「真相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真相必須歸於朕。因為只有這樣,你所追求的正義才能歸於大唐,歸於天下!」

裴玄靜的思緒亂作了一團。

他再度向她俯下身來:「你還有什麼要反駁的嗎?」

她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

他微笑著伸出右手:「很好,那就把匕首交給朕吧。」

「不。」裴玄靜突然清醒過來,連連向後退去,「不,不能給你!」

「給我!」轉眼,他的手便握上了她的手背。她從未如此恐懼過,因為她知道此刻就範的話,就永遠別想擺脫他的掌控了。

裴玄靜企圖甩開他的手,但是那隻手實在太有力了,裴玄靜拚命掙扎……

剎那間,匕首就深深地刺進了他的前胸,只留下刀柄在外面。裴玄靜嚇呆了,眼睜睜地看著鮮血滲出來,宛如一朵火紅的牡丹,沿著金絲綉成的盤龍花紋迅速綻放。

他捂住胸口,抬起頭愣愣地望著裴玄靜,彷彿不敢相信所發生的事。

「啊!」裴玄靜沒命地尖叫起來。

「靜娘,靜娘!」

她終於在劇烈的搖晃中睜開了眼睛,漸漸看清那張俯向自己的英俊面孔。

「崔郎……」她的聲音虛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他卻立即喜笑顏開:「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

崔淼小心地扶起裴玄靜的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窩裡:「來,喝點水。」

清洌的甘霖流向喉頭,澆滅了燃燒在她胸口的熊熊烈火。裴玄靜一口接一口地喝著,崔淼笑道:「慢點慢點,看你像在沙漠里渴了半輩子。」

沙漠嗎?可為什麼她渾身濕透?側耳傾聽,嘩啦啦的分明是雨聲,還帶著山谷中特有的迴響。

「雨還沒停?」

「沒有。」崔淼抬起手,把凹形的石塊湊到岩壁上,很快又接了滿滿一凹槽的水,遞到裴玄靜的唇邊,「這是山泉,所以味道特別甘甜,再喝一點?」

她搖了搖頭,兩手忽然在身上亂摸起來:「匕首,我的匕首呢?」

「在這兒。」崔淼將匕首塞進裴玄靜的手中,她一把攥住,心有餘悸地引刀出鞘——並沒有血。寒若秋水的刀身上,只映出她自己那張慘白的臉和火熱的雙眸。

她大大地鬆了口氣,又頹然倒下。

「你做噩夢了嗎?」崔淼溫柔地問。

裴玄靜搖了搖頭,她不想告訴崔淼,這已經是自己第三次在夢中殺死皇帝了。這肯定是某種預兆,但其中的寓意太可怕,使她無力去面對。尤其是現在,她所能做的唯有立即忘掉。

「不想說就別說。」崔淼安慰她,「虧得有這把匕首,救了我們兩個。靜娘,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她想起來了。

當他們趕到山澗時,雨已經下得很大了。整片山谷籠罩在雨霧之中,儘管是白天,卻陰暗得猶如傍晚時分。對岸雲鎖群山,不停翻滾的濃霧後面好似埋藏著許多洞窟,數不清的魑魅魍魎正在其間出沒。

裴玄靜和崔淼都已全身濕透,下到山澗旁邊,連遮擋的樹木都沒有,只能任憑雨水從頭澆下。蜀地之秋雖不如北方蕭瑟,但秋雨襲人,照樣冰寒刺骨。二人皆凍得臉色發青,嘴唇抖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從閹人身上發現的地圖看,此地名為「幽人谷」。跨過谷中深澗,在對岸山巒中不遠處,隱著一座「神女洞」。「神女洞」上用紅筆畫著圈。所以,裴玄靜和崔淼推測,洞中也許能找到薛濤和傅練慈的線索,便一路尋了過來。

走到半路,開始天降暴雨,當他們趕到幽人谷時,山澗已經暴漲,像洪水一般從上游洶湧撲來。澗上無橋無舟,只有一條粗大的藤索連接兩岸,應是傳說中的「索橋」。據說,身手敏捷的山裡人將自己懸於「索橋」上,只要輕鬆一盪,便能跨越天塹。不過此時風急雨驟,山澗周圍根本見不到一個人影,哪裡還有「盪索橋」的奇觀。

此時過河,無疑是相當危險的。但此時不過的話,看勢頭這場雨將持續下去,河水也會繼續暴漲,恐怕十天半個月都無法過河了。

還是裴玄靜眼尖,在緊靠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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