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龍子 第一節

從長安正南的明德門出城後,裴玄靜和韓湘便一路快馬加鞭,朝周至縣趕去。

他們要尋找的隱士王質夫,曾在周至縣仙游寺旁的薔薇澗隱居多年。所以,今天他們將先去王質夫在薔薇澗的家看一看。

王彬,字質夫,出身琅琊王氏,是當今王皇太后的族兄。幾個月前,正在東川節度使府任幕僚的王質夫突然辭官而去,自此音訊杳然,失蹤了。王皇太后憂慮非常,急於尋找王質夫的下落,但出於某種不可明言的理由,此事必須瞞著皇帝進行。

裴玄靜接下的,就是這麼一個棘手的任務。

周至縣位於長安城的西南方,距離京城一百多里,仍屬京兆府的管轄範圍。路修得平坦通暢,快馬賓士一個時辰之後,漸漸開始上坡,由平地進入山區。周圍叢林俊茂,舉目儘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巒疊嶂,山道峰迴路轉,山澗時時相伴,頭頂上那方碧玉般的蒼穹,也比在長安城中更加高峻而悠遠。

午時前後,他們來到了一塊四山環抱的谷地。崇山峻岭的中央,芒水自終南山上蜿蜒而來,積成一座清光瀲灧的深潭。千萬桿修竹在兩岸隨風搖曳,滿山遍野的秋葉像紅霞鋪開,從中隱隱露出一座磚塔的飛檐,那便是仙游寺中的法王塔了。

裴玄靜與韓湘相顧一笑,不約而同地放鬆了韁繩,一邊欣賞美景,一邊信馬向仙游寺而去。

「我倒沒想到,韓郎也是第一次來此地。」

聽見裴玄靜這樣調侃自己,韓湘笑答:「大約是我不敢當乘龍快婿的緣故吧。」

傳說中,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嫁給了擅長吹簫的蕭史。夫婦二人每天都在一起吹簫合鳴,秦穆公特為弄玉築鳳台,簫聲引來祥龍瑞鳳,蕭史與弄玉雙雙乘著龍鳳,飛仙而去。這便是「乘龍快婿」一詞的由來,鳳台正建在仙游寺這裡,仙游寺更是因為這個典故而得名的。韓湘好道求仙,又愛吹洞簫,所以裴玄靜才會開玩笑說,韓湘應該早就造訪過仙游寺了。

說笑之間,前方就是仙游寺的山門了。兩人將馬系在寺前的參天古樹下,漫步進入寺中。古剎森森,秋風颯颯,青松翠柏的清香和著佛堂飄來的香煙,吸一口便似能滌凈塵世的污濁。四下並無香客,轉了整整一圈,才找到一位上了年紀的僧人。裴玄靜並未提起王質夫的名字,只問了薔薇澗的方向。僧人立刻給他們指明了去路。

兩人便又出了仙游寺,牽著馬匹沿僧人所指的道路前行。

原來所謂的薔薇澗,就是自芒水分出的一條岔流,細細的山道沿澗蜿蜒,澗旁灌木叢生,當是薔薇無疑。可以想見,每當春夏之際,整條小澗為薔薇花所妝點,一傾碧綠的流水兩側奼紫嫣紅,故得薔薇澗之名。

隨澗漸入山中,周圍的林木愈加幽深,不見半點人煙。一條小澗很快走到了頭,就在山窮水盡之處,出現了一座茅舍小院。

柴扉半掩,隔著爬滿枯藤的籬笆向內觀望,但見一間小小的草屋,遮於樹蔭之下。

「有人嗎?」裴玄靜上前叩門。

須臾,院內有了動靜:「何人叩門?」

聽聲音是一位中年男子,語調頗有涵養。裴玄靜和韓湘對望一眼,都有意外的驚喜之色,難道得來全不費功夫,王質夫本人就在家中?

裴玄靜道:「我們是來尋王質夫先生的,請問先生在家嗎?」

「嘎吱」一聲,柴扉輕啟。面前站著的果然是一個中年人,白凈的圓臉上留著稀疏的山羊鬍須,身體略微發福。灰衣上打著好幾塊補丁,正是山人打扮。

韓湘脫口而出:「王……」

中年人笑道:「這位郎君認錯人了。在下不是王質夫,是他的朋友。」

「哦,得罪了。」裴玄靜忙道,「我們受人之託,特來尋訪王質夫先生。因從未見過王先生,故而錯認,還望先生見諒。」

中年人道:「質夫六年前就去東川梓州幕府任職了。在下應他之請,偶爾來此暫住,幫他料理一下這個院子。怎麼了,是誰要找他,為什麼不去梓州找?」

「因為數月前王先生便離開梓州幕府了,至今音訊全無。他的族人十分擔心,所以才請我們幫忙尋找,我們來此地,是想看看王先生是否回家來了。」

「他並沒回來。」中年人的面色凝重起來,目光輪流掃過裴玄靜和韓湘,「在下姓祖,敢問二位怎麼稱呼?」

裴玄靜和韓湘趕緊自我介紹。

「你們是從長安來?」祖先生又問。

「是,一早出城趕來的。」

祖先生仰首望了望天:「已到未時了。二位趕路辛苦,不如請到小院來坐坐,喝口茶水,再談一談質夫的情況。或許能有所發現,也未可知。」

裴韓二人當然求之不得。

隨祖先生入得院中,方知隱士的居所的確簡陋,草屋太狹窄,祖先生便請二人在廊檐下席地而坐。簇新的茶具倒是一應俱全,茶葉泡在剛打上來的井水中,煮至沸騰。茶香四溢,伴隨著山風中的草木之香,不遠處的山澗淙淙和鳥鳴啾啾,別有一番野趣。

韓湘飲了一口茶,便陶醉地贊開了:「住在這麼清幽的地方,要是我終此一生都情願的。唉,真不明白質夫先生為何要千里迢迢跑去梓州幕府任職呢?」

「是白行簡推薦他去的。」

「白行簡?」裴玄靜的眼睛一亮,忙問祖先生,「是不是大詩人白居易的弟弟?他也認識質夫先生嗎?」

祖先生道:「白樂天和王質夫是極好的朋友,你們不知道嗎?」

裴玄靜和韓湘面面相覷。

「白樂天曾經寫過一首《送王十八歸山寄題仙游寺》,詩曰:『曾於太白峰前往,數到仙游寺里來。黑水澄時潭底出,白雲破處洞門開。林間暖酒燒紅葉,石上題詩掃綠苔。惆悵舊遊那復到,菊花時節羨君回。』這個王十八就是王質夫。詩中所記的,正是二人同往仙游寺的情景。」祖先生問裴韓二人,「你們去過仙游寺了嗎?」

裴玄靜回答:「我們就是從那裡來的,寺中僧人指點了來路。」

祖先生微笑頜首:「那你們可知,白樂天正是應王質夫的建議,才在此寫下了那首著名的《長恨歌》?」

裴玄靜和韓湘不禁吃了一驚:「白樂天的名篇《長恨歌》是在這裡寫下的?」

「是啊。元和元年,白樂天任周至縣尉,與山人王質夫成為好友。一日,二人邀太常博士陳鴻共遊仙游寺。遊興方酣之際,王質夫請白樂天和陳鴻到薔薇澗邊的草廬夜飲,通宵暢談,不知怎麼就談到了玄宗皇帝與楊貴妃的情事,三人均感慨萬千。王質夫舉著親手釀製的綠蟻酒,稱希代之事,應有曠世之才為之潤色記載,以免數載之後淹沒,不復為後人所知。質夫又道,樂天之才,長於詩,深於情,為何不以此為題創作一首歌行呢?白樂天為之鼓舞,當場草就《長恨歌》中數聯。月余完稿,他先給質夫和陳鴻二人覽閱。之後,陳鴻又作《長恨歌傳》,記載了這段緣由。」頓了頓,祖先生又道,「二位既然要找王質夫,就應該對他的生平故事了解得更多一些。他雖是山人,卻並非默默無聞之輩,光白樂天就為他寫過不少詩,更別說《長恨歌》由王質夫而起。所以我建議你們,先好好地讀一讀《長恨歌》與《長恨歌傳》,再接著上路吧。」

韓湘面紅耳赤,唯唯道:「祖先生說得有理。《長恨歌》是倒背如流的,只是不知道它與王質夫先生尚有淵源。至於《長恨歌傳》嘛,那個不太好找,我去找找看……」

裴玄靜打斷他:「祖先生既然是質夫先生的好友,諳知內情,不如現在就請祖先生多多賜教吧。」

祖先生沒有接她的話,卻問:「你們方才說是質夫的族人要尋他,是哪位族人?」他好像不太信任裴韓二人,臉上隱露擔憂之色。

「這個……不打緊吧。」裴玄靜說。

祖先生默然捻須。沒人說話時,薔薇澗的淙淙聲便聽得格外清晰。廊檐之下,紅泥小火爐上的茶水又沸騰起來,兩種水聲揉雜在一起,匯成一曲出世離塵的清新樂音。

在這樣的環境中,懷疑和盤算似乎毫無必要。但每個人都明白,那一切離得並不遠。

裴玄靜打破沉默:「說到寫《長恨歌傳》的陳鴻先生,據我所知他在太常博士任上將近十年,去年春天辭官返回洛陽家中。長安城中只有一個他為官時租用的住處,早已人去樓空了。」

韓湘詫異地看著她。

「沒想到,陳鴻先生到這兒來了。」裴玄靜注視著祖先生。

祖先生的眼神閃爍不定:「裴鍊師何出此言?」

「請先生見諒——我剛才沒有說實話。」裴玄靜微微頜首,歉道,「其實出發前,我已拜讀過陳鴻先生所作的《長恨歌傳》。《長恨歌傳》中描述的情景,與先生方才所說十分相似。不同在於,《長恨歌傳》中並未寫明當時喝的是什麼酒,也沒有提到確切的時間,更沒有提及這所草廬。如果先生當時不在場的話,何以把細節說得活靈活現,如同身臨其境呢?所以我猜先生不姓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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