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游去 第十節

已是仲秋時節,金仙觀中的甬道上鋪滿黃葉。大片觸目的金色中,一人灰色布衣,正在埋頭掃地。

裴玄靜召喚一聲:「二郎。」

李彌手中的掃帚略停了停,就又繼續掃起來,連頭都沒有抬。

自從幾個月前皇帝駕臨金仙觀的可怕一夜之後,李彌就變成了這副沉悶的模樣,整日鬱鬱寡歡。

裴玄靜當然明白其中緣由,也曾試著寬解他。但無論她說什麼,李彌都沒有明顯的反應。他本就有些遲鈍,這段日子來越發顯得呆傻了。

裴玄靜感到十分心痛,卻又無計可施。她深知,越是李彌這樣清白的赤子之心,越容易受到傷害。在他的痛苦中,既有對裴玄靜的愧疚,也有遭到欺騙和辜負後的失望,甚至恐懼。更因他不懂得仇恨和抱怨,所以只會自己默默地品嘗苦果。

唯有靜待時間之手,為他撫平創傷了。

這次遠行,裴玄靜曾經打算把李彌送去裴度府中,請叔父代為照看。但剛和李彌一提,他便堅決地拒絕了。

他說:「我就留在金仙觀里,哪兒也不去。」

李彌對裴玄靜向來言聽計從,所以他的態度令她非常意外,便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

裴玄靜忽然明白過來,是自己錯了。正如曾在地窟一事上犯過的錯一樣,她還是一廂情願地把李彌看成一個孩子。但事實一再提醒她,這個孩子已經有了自己的主張。

她決定尊重他。

同時,裴玄靜也仔細地考慮過了,在十三郎獲救後,皇帝便赦免了觀內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李彌。李彌和段成式都曾經下過地窟,但現在地窟的入口已經填平,不管裡面埋藏著怎樣的秘密,都無從追索了。李彌和段成式最多只能算是無意的闖入者,即使他們看到了什麼,不了解前因後果的話,也根本觸摸不到秘密的核心。現在李彌被禁閉在金仙觀中,外面有金吾衛看管著,無法與任何外人接觸,對皇帝來說,這才是可以絕對放心的。多此一舉地將他送入裴府,很可能反而引起皇帝的猜忌。對皇帝的多疑,裴玄靜已深有體會。說到底,這次皇帝會放她遠行,還不是因為長安城中有叔父在、有李彌在嗎?因為皇帝知道,裴玄靜肯定會回來的。

權衡再三後,裴玄靜決定就讓李彌留在金仙觀中。

馬上就要出發了,裴玄靜叮囑李彌,這一走怎麼也得個把月,等再回長安的時候,怕是要到新年了。在這段時間裡,二郎要照顧好自己。

李彌愣愣地聽著。

「二郎,還記得你哥哥寫的那首催妝詩嗎?」

「是……丁丁海女弄金環,雀釵翹揭雙翅關?」

「對,就是這一首。」裴玄靜道,「如果有一天,有人來到觀中,對你念出這首詩,你就跟著他走。」

「為什麼?」

裴玄靜微笑:「因為這是我與二郎訂下的密語,只有我們才知道。念出這首詩,就表明來人會帶你離開長安。」

「離開長安?去哪兒?」

「回家。」

李彌困惑地瞪大了眼睛:「那嫂子你呢?」

「我當然是在家裡等你。」

李彌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他點一點頭:「好的,我知道了。」

裴玄靜在觀門邊最後一次駐足回首,李彌抬頭向她望過來,微笑著擺了擺手。

她好像看到了長吉,正在醞釀秋日送別的詩句:秋白遙遙空,日滿門前路。

金仙觀外,韓湘已等候多時了。他騎在馬上,旁邊還有一匹高頭駿馬,是漢陽公主特意從御苑中為裴玄靜找來,能夠日行千里的神駒。

裴玄靜上馬,剛要和韓湘並駕前行,突然驚道:「韓郎,你的頭怎麼了?」

「沒事。」韓湘瀟洒地說,「前兩天在西市遇上打劫的,皮肉之傷而已。」

「西市?打劫……你?」

韓湘硬著頭皮扯謊:「就是嘛,那幾個毛賊太沒眼力,劫了才發現我身上並無值錢之物,所以一氣之下就打了我幾下,多虧離開宋清藥鋪不遠……」他有點結巴起來。

裴玄靜點了點頭:「韓郎,我們要趕快了。今天午後必須趕到周至縣。」

「周至縣?我們不是去青城山嗎?」

「順路的,先在周至縣停一停,我們要去訪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仙游寺。」裴玄靜道,「韓郎,咱們邊走邊說吧。」

現在,是該告訴韓湘此行的真正目的了。

「韓郎,其實這次我們不是去尋仙,而是要去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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