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游去 第五節

數月前的無雙撞鬼墜樓案,就這麼告一段落了。回到金仙觀之後,裴玄靜繼續過著足不出戶的日子,每天靜修誦經齋戒,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女冠了。但她心裡明白,自己只是被迫無為,更談不上清靜。她所挂念的人和事,從沒有一刻離開過心頭,卻在輾轉的思念和默想中,變得越來越深刻與豐富。

裴玄靜清晰地預感到,自己很快又會離開金仙觀。女冠,只是她暫時寄託的身份,她的實質從未改變——裴玄靜是一個天生的解謎者,手中還握著不少未解之謎。世事紛擾、人情詭譎,沒那麼容易放過她的。

她只是沒有想到,再次踏出金仙觀的大門,竟然是由於賈桂娘的死。

馬車從夾道進入興慶宮後,並未按慣例停下,而是直接駛到了勤政務本樓前。裴玄靜驚訝地看到,漢陽公主親自站在樓門外等候。

公主仍然穿著金碧輝煌的舊款羅裙,雍容端莊的儀態卻消失了,代之以滿臉的憂慮與不安。一見到裴玄靜,就像盼到救星似的伸出雙手來:「鍊師,你總算來了!」

「公主,發生了什麼事?」

「桂娘自盡了!」

裴玄靜愣住了。

「更糟糕的是,皇太后聽說後當即昏厥過去,至今未能醒轉。據御醫說,皇太后這次舊病複發極為兇險,若不能及時安慰寬解,只怕……」漢陽公主哽咽,「鍊師先來看一看桂娘吧。」

在勤政務本樓氣宇軒昂的正堂中央,鋪就了一領竹席。白布遮蓋著席上的屍體。

掀開白布,裴玄靜看到一張蒼白的面孔。賈桂娘熬過了那麼漫長跌宕的歲月,仍不得善終,想到這裡,裴玄靜的心中倍感凄涼。好在桂娘的遺容已經過整理,雙目緊閉,想必吐出來的舌頭也被塞進嘴裡去了,所以看起來還算安詳。

在桂娘皺紋密布的脖頸上,一道青灰色的勒痕格外清晰。裴玄靜仔細檢查過,才問:「桂娘是在哪裡上吊的?」

漢陽公主噙著淚回答:「就吊在樓梯上。」

「頂樓的樓梯嗎?」

漢陽公主點了點頭。

所以,桂娘選擇了和無雙死在同一地點。不同的是,幾個月前,無雙掉出樓外;幾個月後,桂娘死在樓內。

「為什麼?」裴玄靜喃喃自問,「為什麼她還是走了絕路?」

看著桂娘的屍體,裴玄靜感到深深的自責。她早就應該料到這個結果的,不是嗎?是自己太輕易的放棄,才害了這又一條人命!裴玄靜追悔莫及,更感到相當的憤懣。

她檢查完賈桂娘的屍體,站起來面對漢陽公主,毫不客氣地說:「這次公主仍以捉鬼為由將我召入宮中,怎麼又肯定地說桂娘是自盡的呢?」

漢陽公主很尷尬:「捉鬼是說給別人聽的。」

「別人是誰?」

漢陽公主道:「請鍊師問其他問題吧。能回答的,我自然會回答。不能回答的,鍊師即便問了,也無濟於事的。」

「公主既然這麼說,就請送我回金仙觀吧。」

「鍊師!」漢陽公主急道,「此事真的關乎皇太后的安危,求求鍊師了。」

裴玄靜逼問漢陽公主:「賈桂娘為何要自盡?」

漢陽公主垂眸不語。

「那好,」裴玄靜道,「我就問公主另外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我上次來時曾經問過的。」

漢陽公主嘆了口氣:「我知道鍊師要問什麼了。」

「公主請說吧。」

「那桿紫玉笛,自玄宗皇帝駕崩之後確實再無人動過,直到先皇為太子的時候,因他也喜歡吹笛,所以德宗皇帝就將紫玉笛賜給了他。先皇駕崩之後,紫玉笛才又重新掛回到勤政務本樓上。」

「所以先皇也曾吹過紫玉笛,但那最少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的。」

「所以公主還是沒有說實話。」

「鍊師?」

裴玄靜一字一頓地說:「我問的是,曲無雙墜樓之前的那幾日,有誰吹過那桿笛子?」頓了頓,又強調道,「有哪位女子吹過那桿笛子?」

漢陽公主臉色煞白:「鍊師是怎麼發現的?」

「紫玉笛上還留著唇脂的印子。那回屏風打開之時,桂娘急著去取紫玉笛,就是因為她突然想起來,怕讓我發現破綻。」

「可惜什麼都沒瞞過鍊師的眼睛。」

「有什麼用呢?我真不該放過這條線索!」裴玄靜恨道,「當時我沒有追問,就是因為考慮到其中或許牽涉皇家隱情。我早就留意到,興慶宮中的宮婢不施粉黛,所以用唇脂的只能是主子。既然公主和桂娘都刻意迴避,我也不便再堅持。如果能夠預見到今日,我無論如何都要緊追不捨的!」她直視著漢陽公主,「所以公主還是不打算說實話嗎?」

「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瞞著鍊師了。」漢陽公主神色慘然地說,「吹紫玉笛的人是——皇太后。」

「我還以為是……」裴玄靜驚呆了。

「大概鍊師猜的是我吧。我倒希望如此,可那不是真的。」漢陽公主苦笑著搖頭,「許多年前,先皇教過皇太后吹笛。那時他們都還年輕,是一對璧玉般的人兒。母親吹得很不錯,皇帝和我小時候都聽過。嗬,她只肯吹奏給先皇和我們這幾個孩子聽,所以外人很少有機會聽到。比如中秋賞月時,在東宮蓮池的合蕊亭上,我們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先皇來了興緻,自己先對月吹上一曲,再命母親應合。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此生最快樂最美好的時光……後來我們漸漸長大,兄弟們分封郡王離開東宮居住,我也嫁入郭家,此後就再沒見母親碰過紫玉笛了。誰知……」

裴玄靜輕聲道:「所以,曲無雙並非突發奇想夜探勤政務本樓,她是聽見了皇太后吹出的笛聲,才循聲而去的,對嗎?」

漢陽公主點頭。

裴玄靜又說:「而且我想,興慶宮中肯定還有別人聽到了笛聲,但因為她們都拿不到勤政務本樓的鑰匙,所以,僅無雙一人去探知了究竟。公主一味強調勤政務本樓中鬧鬼,其實是想用這種說法來堵眾人的嘴吧?」

漢陽公主又點了點頭。

「但為什麼非要置無雙於死地呢?」裴玄靜質問。

「不!鍊師誤會了。無雙之死的確是個意外。當時,桂娘發現無雙偷上勤政務本樓,便也跟了上去。結果撞上了正在吹笛的皇太后,三個人都嚇壞了。無雙匆忙退下,又碰上跟蹤而至的桂娘,慌不擇路,竟從窗戶摔了下去。」

「是嗎?」

漢陽公主正色道:「難道鍊師認為我在騙你?」

「公主從一開始就在騙我。」

「你……」

裴玄靜從容地說:「八角几上有一個紫檀木托架,是公主告訴我,那上面原來擺放著楊貴妃的琵琶。但托架的構造有些奇怪,如果僅用來放置琵琶的話,托架前部兩個並排的小金托子就多餘了,卻又不像是單純的裝飾。直到我想起紫玉笛時,才恍然大悟了。據我推測,那兩個小金托,原先應該用以擺放紫玉笛。琵琶屬於貴妃,玉笛屬於明皇,琵琶在後,紫玉笛在前,相映成趣。可惜,按照公主的說法,貴妃的琵琶如今下落不明。這一點咱們暫且先拋開不提。那麼紫玉笛呢?既然几上明明有擺放的托架,為什麼要掛到屏風後面去呢?我猜,肯定是有人在慌亂中隨手掛上去的。根據剛才咱們談話的內容,我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正是皇太后將紫玉笛掛到了屏風後面。我想,當時她定然是被無雙所驚擾,才這樣做的。」

漢陽公主有氣無力地應道:「這,還算合乎情理。」

「是合情合理。但這也說明了,當時屏風是開著的。事發之後,屏風才被人關上。」裴玄靜又道,「皇太后不可能親自去關屏風,關屏風的人只能是賈桂娘。所以,她遠不像自己所描述的那樣惶恐,至少,當她目睹無雙墜樓之後,仍然記得關上屏風,護著皇太后離開現場,再返回樓內,裝作暈倒。她唯一的疏忽,就是忘記將皇太后隨手掛在屏風後面的紫玉笛放回原處。」

裴玄靜盯住漢陽公主,一字一頓地問:「無雙,是桂娘推下樓的。對嗎?」

漢陽公主臉色大變:「鍊師這麼說,是欺負桂娘已死,無法為自己申辯嗎?」

「賈桂娘是死了,但還有人活著,而且目睹了一切。她可為桂娘辯護。」

漢陽公主顫聲道:「無論如何不能把皇太后牽扯進來,鍊師當明此理。」

「我正是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配合你們做戲!」裴玄靜的聲音也顫抖起來,「雖然我剛發現琉璃成影時,確實以為我找到了無雙墜樓的原因。但是回過頭來仔細一想,就發現整件事情破綻連連。其實除了我方才所說的幾點,最大的問題正是出在公主你的身上!」

「我?」

「是,你!公主向我介紹琉璃窗的來歷時,很自然地提到小時候伴隨祖父德宗皇帝在勤政務本樓上飲宴,因喜歡琉璃窗的冰冷感覺而時常觸碰它。所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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