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仙游去 第四節

宮娥在前頭提著絳紗燈籠,她們沿閣道一路前往勤政務本樓。周圍都是茂樹崇殿的濃重陰影,僅有幾處宮殿中還亮著疏星一般寥落的燈火。終於來到勤政務本樓前,駐足仰望,三層重樓的輪廓彷彿從黑色的夜空中裁剪出來,見不到一絲光亮。

「這就上樓嗎?」漢陽公主的話音飄搖不定。

「是的,就像白天一樣。」裴玄靜從宮娥手中接過燈籠,「我打頭,請公主緊緊跟隨,桂娘走在最後面。」

另外二人都乖乖地點頭。

樓門洞開,裴玄靜舉起燈籠,頭一個走了進去。雖然明知沒有任何變化,夜半空蕩蕩的樓廳,看起來還是和白天截然不同。裴玄靜屏住呼吸,輕步緩行,登上廊梯。在燈籠圈起的紅光中,她悚然發現,檐上的彩繪已有多處剝落。光天化日之下被忽略的破敗,都在夜間以令人恐懼又憂傷的面貌呈現出來。

裴玄靜一邊走,一邊留意著身後公主的腳步聲和桂娘的呼吸聲。沒有人說話,三個人都沉默著,一步接一步向上攀登。

終於登上頂樓。站定之後,漢陽公主低聲說:「什麼都沒有啊……」

「是的,沒有鬼。」

賈桂娘畢竟上了年紀,喘得厲害。裴玄靜待她喘息稍定,才說:「桂娘,請你去將屏風打開吧。」

桂娘遲疑了一下,還是依言上前。裴玄靜在旁邊替她舉著燈籠照亮。

屏風開了,桂娘習慣性地向屏風後面走去。

「啊!」漢陽公主突然發出一聲驚呼,「鬼!」

果然,前方隱隱綽綽的有什麼東西在晃動!確實像個女人的形體,依稀還能看出頭頂的髮髻和腳下的裙裾。

桂娘也發出驚叫聲,剛要向外跑,卻被裴玄靜擋住了。

「別動。」裴玄靜一把攥住桂娘的胳膊,厲聲喝道,「桂娘你再仔細看看!那不是你自己的影子嗎?」她將燈籠舉得更高了些。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正前方的一團黑色中現出清晰的女人身形,而且比方才還多了一個。

就連桂娘昏花的老眼也能辨認出來,那正是自己和裴玄靜的影子。

「這是怎麼回事?」

影子又多了一個——漢陽公主。

裴玄靜道:「請公主細看,影子是在琉璃窗上的。」

漢陽公主伸手一摸:「哎呀,真的是琉璃窗……冰涼冰涼的。」

「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女鬼,」裴玄靜說出結論,「那夜桂娘在樓上看見的,恰恰是曲無雙映在琉璃窗上的影子。」

桂娘默然無語,彷彿被這個事實驚呆了。

漢陽公主問:「鍊師是怎麼想到的?」

「白天來時,曾經有片刻烏雲遮日,當時我便在琉璃窗上發現了隱約晃動的人影。我認出來,那正是我們自己的影子。公主,我過去雖沒見過琉璃窗,但也用過琉璃杯。我早就發現,當琉璃杯內盛滿深色的酒液,置於燭光下時,就會在杯壁上映出模模糊糊的影子來。因此,我便聯想到,當琉璃窗的一面全黑,而另一面光亮時,應該會在窗上現影。無雙和桂娘登樓正在深夜,窗外漆黑一片,無雙走在前面,桂娘的手中提著一盞燈籠,無雙的身影恰好從琉璃窗上反照出來。這扇窗上鑲嵌的琉璃極為清透,故而形成的影子也格外逼真。」

「有道理!」漢陽公主恍然大悟,「所以無雙是被她自己給嚇死的?」

裴玄靜沉默。

漢陽公主又道:「無雙每次上樓都在深夜,都看到了同樣的影子,而她本就心虛慌張,便想出女鬼找替身的虛妄之說來,結果當然是越想越怕。直到和桂娘一起登樓的那夜,她在極度恐懼之下魂飛魄散,以致跳樓身亡了。」

「無雙……」桂娘嗚咽,「都是我……我害了你……」

裴玄靜淡淡地說:「桂娘無需太過自責,無雙之死並不是你直接造成的。」

「對呀。」漢陽公主也勸道,「多虧裴鍊師慧眼如炬,一舉便查明了無雙的死因。勤政務本樓上並無女鬼,我明日便去稟報皇太后,請她老人家安心。我們大家也可以鬆一口氣了。無雙的後事我會替她做主,料理得體體面面的。桂娘把心放寬了便是。」

桂娘點頭又搖頭,仍然淚如雨下,悲難自抑。

「咱們走吧。」漢陽公主嘆息著招呼。

裴玄靜說:「可這屏風……」

「我來關。」桂娘這才止住悲聲,上前仔細將屏風合攏。

裴玄靜從背後望著她的動作,突然說:「桂娘,你撒謊了。」

桂娘回過頭來,直勾勾地盯住裴玄靜。

「如果屏風關著,無雙是看不到琉璃窗上的影子的。」裴玄靜說,「所以她死的那一晚,屏風是開著的,對嗎?而且,如果她之前每次登樓都看見了鬼影,也就意味著屏風始終都是開著的。桂娘,我說得沒錯吧?」

桂娘緊抿著雙唇,淚倒是幹了。

「哎呀,裴鍊師!」漢陽公主打起圓場來,「想必是桂娘哪次打掃頂樓時,忘記關閉屏風了。偏偏湊巧無雙偷上樓來,陰差陽錯地就讓自己的影子嚇死了,這也怪不得桂娘呀!」

裴玄靜逼視賈桂娘:「是這樣嗎?」

老婦人突然衝口道:「我十三歲進宮,十七歲時就碰上安祿山作亂,我跟著玄宗皇帝和貴妃娘娘逃出長安城。一路之上,我親眼看到國舅爺的腦袋給士兵們砍下來,虢國夫人不願受辱,在樹林中親手殺死自己的兒子,再用劍割破喉嚨,被血活活嗆死。我這才知道,不管多麼尊貴漂亮的人物也會死,有些還會死得特別慘。所以我這一條賤命,又有什麼可怕的呢。可是老天爺偏偏讓我活了這麼久……」她面若死灰地慘笑起來,「裴鍊師老是在懷疑我,好像覺得是我有意害死無雙。假如真是那樣,大不了我償命便是。老婆子我都快八十歲了,怎麼死不是個死。只是這許多年來,待我最好的人是皇太后。我還沒報答她的大恩大德,就這麼死了,我心中不甘……」

「桂娘,你說這些幹什麼呀!」漢陽公主呵斥,「裴鍊師並未存心為難於你。對嗎,鍊師?」她急切地望著裴玄靜。

裴玄靜的心軟了:「是,桂娘多心了。我對無雙之死沒有別的疑問了。咱們走吧。」

漢陽公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出勤政務本樓,春夜的清風拂來,草木之香比白天更加芬芳濃郁,沁人肺腑。

等在門外的宮娥們紛紛圍上來,漢陽公主微笑宣布:「都查清楚了,樓上並沒有鬼。無雙確實是失足墜樓的。」

所有人的神態都輕鬆了許多。

漢陽公主邀裴玄靜一起坐上步輦:「鍊師也辛苦了,請隨我一起去南薰殿暫歇。等天亮了,我再著人送鍊師回去。」

裴玄靜只能點頭。受邀來興慶宮斷案,並沒有改變她遭到皇帝囚禁的事實。她的一舉一動仍然受到嚴格的限制,當然得聽從安排。

月亮從烏雲後面露出半幅身姿,光芒清冷低回。甬道之上,萋萋芳草彷彿結了一層銀霜。時令即將由春入夏,這個夜晚卻凄涼得像要退回到冬季。步輦無聲地前行了一小段,裴玄靜打破沉默:「公主,我有個問題,不知當問否?」

「鍊師請問,我定知無不言。」

「好。」裴玄靜說,「問題是關於那桿紫玉笛的。我想知道,除了玄宗皇帝和他的大哥寧王之外,還有別人吹奏過紫玉笛嗎?」

漢陽公主瞥了裴玄靜一眼:「鍊師何出此問?」

「我有點兒好奇,是否只有男子才能吹奏紫玉笛?女子是不是也可以吹奏它?」

「當然可以。」漢陽公主微笑道,「要說起來,當年因為一個女子偷吹紫玉笛,還曾鬧出過一段公案呢。」

「哦?哪位女子,哪樁公案?」

「那位女子的名字嘛,叫作楊玉環。」

「是楊貴妃嗎?」裴玄靜情不自禁地輕聲叫出來——楊玉環,許多年過去了,這個稱呼所代表的浮華盛世早已一去不復返。但就在這三個字里,似乎仍然蘊含著某種神奇的力量,只要一提起來,便能頃刻將人帶入旖旎瑰麗、如幻如詩的氛圍中。

「正是楊貴妃。有一次她偷吹了勤政務本樓上的紫玉笛,玄宗皇帝知道後大發雷霆,將她送出興慶宮,遣回了娘家。帝妃賭氣,竟然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後,還是高力士將貴妃剪下的秀髮轉呈給玄宗皇帝,表示貴妃知錯了,玄宗皇帝才將楊貴妃重新接回宮中。」

這個故事倒是頗令人玩味。

裴玄靜道:「所以,紫玉笛曾經被楊玉環這位女子吹奏過。」

「是的。」漢陽公主繼續說,「安史之亂後,肅宗皇帝登基,將玄宗皇帝迎回長安,尊為太上皇,移居太極宮。據說,在玄宗皇帝駕崩的前一個晚上,他吩咐宮婢為其沐浴,又說妃子在天上等他去相會。夜裡,寢殿外的宮婢們聽他吹起了紫玉笛,笛聲如泣如訴,令人聽之忘形。直到夜很深時,笛聲方止。第二天一早,內侍呼之不起,這才發現玄宗皇帝已駕鶴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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