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一個尋常秋夜。

潯陽江頭湓浦口,水平如鏡,映出一輪無瑕的圓月。潔白的月光下,漫延於江畔的紫色荻花和火紅楓葉也彷彿褪盡了色彩。

忽然一陣微風拂過,荻花隨風搖擺,從花叢中影影綽綽露出一葉扁舟。舟上的數名黑衣人趕緊壓低身子,目光依舊死死地盯在前方不遠處的江面上——那裡泊著一支小巧精緻的畫舫。恰在此時,艙房中有人將一扇舷窗推起。窗內透出熒熒如豆的一線燭火,瞬間似流星升起在浩渺水面之上。

整個江心,都被這盞紅燭照亮了。

燭光的中央,是一位侍女嬌柔的側影。容貌雖然恍惚,但當她輕抬玉臂時,便有一陣拋珠碎玉般的琵琶曲聲從窗內傳出,在寂靜的江面上流淌開來。

以荻花為掩護的小舟上,首領模樣的黑衣人低聲道:「準備動手!」

甲板兩側的黑衣人操起船槳,輕輕划動。小舟無聲無息地從荻花深處盪出,朝明燭的方向而去。

琵琶曲聲卻突然停止了,從畫舫的後方又冒出一艘船來。雙方船工大聲打過招呼,後來的船便穩穩地停在了畫舫旁邊。原來這船駛來的方向恰好被畫舫遮擋,難怪小舟上的黑衣人們此前毫無察覺。

「停!」首領猛一揮手。

小舟在荻花叢的邊緣再次埋伏下來。因為更靠近了些,畫舫上的動靜看得越發真切。只見船工在兩船間搭上木板,高高挑起數只紅燈籠,照著一位青衣文士,經踏板走上畫舫。

看他的面容和體態,也有些年紀了。頜下幾綹長髯倒還漆黑,梳理得整齊飄逸,神態從容中透著文人特有的聰敏與清高。

小舟上的黑衣首領一愣:「怎麼是他?」

青衣文士剛登上畫舫,船艙中就有人迎出來,向他款款致意:「司馬大人。」

「娘子。」江州司馬白居易微笑還禮,「我答應娘子的詩已作好,今夜特意送來。」

女子的懷中還抱著琵琶,垂首謙道:「妾身微賤,怎敢勞白司馬大駕,親自前來送詩。」

「娘子過謙了。其實,白某想的是——」白居易注視著女子道,「如果娘子喜歡這首詩,再為我彈奏一曲便足夠了。」

女子聞言,抬起頭來。燈籠的光直照在她的臉上,白居易悚然發現,她似乎比自己昨夜所以為的更年長些。五官無疑是娟秀動人的,可以想見當年的她是何等美貌,但如今的的確確韶華已逝。

奇怪?白居易暗自思忖,昨夜女子說過老大色衰的話,不過當時她的臉隱在燭光背後,再加猶抱琵琶半遮面,她的身姿、儀態和言談,總給白居易一種感覺,此女最多不過半老徐娘的年紀。但此刻看來,她的年齡應該遠遠大於他先前的估計。

「司馬大人,請進艙內坐吧。」

白居易回過神來,忙隨女子步入船艙。坐定之後,他從懷中取出詩卷,在案上攤開。

「娘子請看。」

她一字一頓地念道:「琵——琶——行。」

白居易的心中一陣悸動。按說他已是名動天下的大詩人,但每次聽人吟誦自己的新詩時,仍然無法抑制這份自豪和緊張兼而有之的心情。尤其是今天,不知為什麼,當他面對這位被自己所歌詠的琵琶女時,竟然生出一份學生般謙卑的心態來,迫不及待地想得到她的首肯。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隨著女子低低的吟誦,昨夜在江上巧遇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展現在白居易的眼前。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女子停下來,輕輕道了聲:「好。」

白居易矜持一笑,後面還有更好的,對此他太有信心了,自己連夜揮就的這首長詩將成為繼《長恨歌》之後的又一闋千古絕唱,其中的字字句句必將征服無數人心,當然也包括面前這位神秘的女子。

女子繼續念著:「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她念得越來越快,語調中傳達出一種無法掩飾的激動,彷彿正有什麼東西從她的內心深處覺醒,即將破殼而出。

白居易也跟著心潮澎湃起來。於他,詩作獲得欣賞和共鳴並不算意外,但此刻的他卻感到興奮莫名。

女子念到「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句,突然朝白居易投來一瞥。這一瞥意味深長又情思繾綣,立刻使白居易忘記了對她年齡的懷疑,竟有些神思恍惚起來。

少頃,才聽見女子繼續念:「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她輕輕笑道,「善才服那句,倒是昨日妾親口所說的。只是這秋娘妒么……」

「哦,白某聽娘子昨夜談到當年盛況,色藝雙絕,艷冠京城。故作此句。怎麼,娘子覺得有何不妥嗎?」

「我是想問,這個秋娘,指的是誰?」

白居易略微躊躇——秋娘,當然是指平康坊第一名妓杜秋娘。今年中和節杜秋娘在曲江香消玉殞的消息,謫居江州的白居易直到幾個月後才聽說,很是唏噓了一番。所以昨夜創作《琵琶行》時,為形容琵琶女艷冠群芳的風采,便順手用上了杜秋娘這一典。

此刻,經女子一提,白居易才猛然醒悟到,自己的這句詩失之隨意了。須知杜秋娘的名聲盛於最近幾年,用來和數年前當紅的琵琶女相比較,確實不太恰當。

他赧然一笑:「杜秋娘是這兩年長安最有名的歌妓。要麼請娘子告訴我,當年曾與娘子爭輝的歌妓名姓,我改一改這句詩。」

「倒是不必。」女子道,「教坊中常有叫秋娘的,白司馬這樣寫也無妨。真要用了我那時候名都知的名字,恐怕就讓人看出了我的……」

她突然住了口。

白居易想,讓人看出……看出什麼?無非是猜出你的真實身份罷了。他情不自禁地望過去,你究竟是誰?

琵琶女微微偏了偏頭,又巧妙地把面孔藏到燭影后面去了。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

白居易問:「這幾句也有問題嗎?」

「弟走從軍,是對的。嫁作商人婦,也是對的。」她的聲音顫抖起來,「只是……」

「只是什麼?」

她沉默著,良久方道:「也沒什麼,就這樣吧。」

白居易皺起眉頭,心上的疑雲越來越濃重。他脫口而出:「今日我讓人打聽了一下,都說未曾見過一位常年在江口的顧姓茶商。娘子所說的是實情嗎?」

「他們當然不會聽說。」她的聲音十分鎮定,「因為顧姓茶商也非今日之人,而是當初的。」

「當初的?」一陣寒意順著後脊樑冒起來,白居易有些耐不住了,索性直問,「娘子至今尚未告知姓名,白某不知當問否?」

她指了指詩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下,白居易無話可說了。

又過了片刻,女子悠悠嘆息一聲,道:「此真乃千古絕句。妾確實沒有想到,白司馬能把妾的故事寫得如此動人,當可世代傳誦了。」

「可惜我連娘子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我的名姓並不重要,就如我的性命一樣,不值一提。但無論如何,司馬大人為我作了這麼好的一首詩,我當以一曲回報。」

說著,女子從身邊抱起琵琶,抬手,樂起。

儘管昨夜已經聽過一回,儘管在詩中已經用盡才情描摹,此刻再聽,白居易仍然神魂飄蕩,難以自已。

曲聲終了,他驚喜地叫出來:「五弦!娘子今日彈的是五弦琵琶!」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她放下懷中的琵琶,「白司馬真是知音。沒錯,昨夜我彈的是四弦,今夜卻換成了五弦。」

「可是娘子,如今這世上,能彈好五弦琵琶的人寥寥無幾啊!」

「所以,司馬大人還是猜不出我是誰嗎?」

女子抬起頭來,白居易震驚地發現,她已淚流滿面。女子哽咽著問:「至少,司馬大人應該看出我的年齡了吧?」

「娘子好像,未到不惑吧?」白居易口中這麼說著,心裡卻是酸楚難當。真相正在他的眼前一點點揭開,而他竟怯於面對了。

女子含淚笑出來:「司馬大人真會寬慰人。也對,妾聽說人死了以後,年齡就不會增長了。」

白居易倒抽一口涼氣。

「快十一年了。」她喃喃,「對於妾來說,這十一年過得宛如一夢。妾所盼望的只是能找到一個人,對他說一說妾的故事。說完了,妾的夢也就該醒了。」

「娘子你……」

「不,不要說出來,就當我是詩里所寫的那位琵琶女吧。《琵琶行》——這麼美的詩,」女子拭了拭淚,笑道,「比之《長恨歌》,司馬大人自己以為,孰優孰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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