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鏡中人 第十節

中秋那一天,西市和東市都有雜戲演出。午飯過後,裴玄靜就讓觀中的鍊師帶李彌出去玩,她自己則留在觀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實,金仙女觀大概是全長安最安全的道觀,常年有金吾衛把守著,哪裡需要裴玄靜一介女子來看門。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親自指定裴玄靜入這座皇家道觀修道,她自然得從命。從第一次見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並且還將一直持續下去。這就《蘭亭序》帶給她的後果,裴玄靜對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變,那麼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觀不久,她就聽說了好幾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冊立為皇太子;裴度全面擔當起了削藩重任,負責同時對淮西和成德興兵作戰;皇帝撤回了將劉禹錫貶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為連州,柳宗元仍然貶赴柳州。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這幾件事情都是獨立的,彼此之間並無關聯,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能察覺到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

「玄靜,你真的想清楚了嗎?」叔父在她入觀前曾這樣問。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靜回答:「父親自小教誨玄靜,巾幗不讓鬚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為國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導過玄靜,竭力去做,將結果交給上蒼。所以玄靜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當結果來臨時,自會甘之如飴。」

叔父再沒有說什麼,他首先是現實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後才是她的叔父。對於這個次序,他們都不會搞錯。

李彌跟著裴玄靜來到金仙觀,只要不離開嫂子,對他來說哪裡都是一樣的。

在金仙觀的這段日子裡,他們過得很不錯。每天都在享受安寧。心地純凈,沒有慾望,自然不會寂寞。

直到這個中秋節日的午後,裴玄靜才開始思考皇帝派給自己的任務:追查離合詩的來歷和金縷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圖以「真跡陪葬」來掩蓋的真相,被「真蘭亭現」巧妙揭開。那悄然挑起整個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麼?所針對的是當今聖上、太宗皇帝還是大唐帝國?

她尚且毫無頭緒,但清楚一點:追蹤下去勢必將開啟更深層的罪惡淵藪……

突然,裴玄靜聽見門口有響動,回頭便見到一個鼻樑上塗著白粉的丑角兒。

裴玄靜笑了,「自虛啊,你是去看戲的,怎麼也學著扮起來了?」

「看戲哪有演戲來得盡興。」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闊別一個多月,崔淼又出現在玄靜的面前,穿著李彌的衣服。「是我。」他變戲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塊白色就脫落了。

「自虛呢?」

「在宋清藥鋪後院里藏著呢,你就放心吧。等我離開,自會換他回來。」

裴玄靜含笑點頭,「他很聽三水哥哥的話。」又細細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確實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氣,崔某而今的樣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卻絲毫未減,又對裴玄靜拱手道,「讓娘子見笑了。」

「如果崔郎這樣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過江之鯽也。」

「但被追殺成我這樣的,一定寥寥無幾。」

「追殺?」裴玄靜深深地望著崔淼,「崔郎沒事吧?」

「多虧娘子想得周到,讓我用銅鏡送出了消息。幸有隱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裡逃生了。」

「崔郎不應該來長安。」

「娘子忘記了嗎?你我約好了要一起解開『真蘭亭現』之謎的。不來長安,不見娘子,怎能解謎?」

裴玄靜垂下眼瞼,「謎題已經解開,崔郎不必再挂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謎底是什麼?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乾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執著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斷她,「娘子不說也沒關係,在下倒有些推論,想請娘子聽一聽,不論對或錯,今天對娘子說過了,在下也算了結一件心事。」

裴玄靜不聽也得聽了。

崔淼說得十分緩慢,彷彿在邊說邊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靜立刻就聽出來,這些內容他已經在內心醞釀了無數遍。

他說:「在下以為,當今流傳之《蘭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沒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們之前圍繞《蘭亭序》做了很多調查和分析,但自從會稽一別,我就放棄了追查《蘭亭序》的真跡。因為有人要殺我,我便更換了一個思路——從這個謎題引發的一系列後果來推測。結果我發現,凡是接觸過這個謎題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當年的書法老師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聯繫到王羲之的書法淵源上面去。所以我想來想去,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蘭亭序》是偽造的。因為只有這個謎底,才值得那麼多人去追查圍堵封殺。真跡現世,不過是無價之寶的爭奪。而偽造敗露,才會動搖到某些至高的權威,後患無窮,必將除之而後快!」

裴玄靜竭力作出波瀾不驚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勞的。崔淼實在太聰明了,他既然能在那麼多環節缺失的情況下,依然憑藉直覺切入到問題的核心,難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嗎?

她只能幹澀地應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嗎?」崔淼仍然洒脫地笑著,「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我都認。然則我還多想了一點,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為,假如《蘭亭序》確系偽作,那麼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屬。」

這回裴玄靜沒能控制好自己,脫口問道:「何以見得?」

崔淼一字一頓地回答:「因為《蘭亭序》是完美的書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貞觀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完美得如同一場幻覺。」

「不,你說得不對。」裴玄靜必須反駁了,她堅決地說,「他們都是真實的,並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將『完美』這個詞強加給了他們。如果說真有幻覺,那也是別有用心之人將他們製造成了幻覺。」頓了頓,她說,「就像崔郎的致幻藥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兇。」

崔淼的臉上現出痛楚之色,她終於把他的氣焰打擊下去了,卻也不得不撕開他們兩人中間最後那層朦朧的薄紗。裸陳相對,原來是這麼無奈這麼傷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問:「娘子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見到崔郎中,你以幻覺之詞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後來,我們二人在東市磨鏡鋪中的經歷,和你對王義之死的解釋,又讓我暫時打消了疑慮。不過我始終無法相信,你認不出郎閃兒是女扮男裝。」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兩件法寶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聞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藥,只對女子奏效。很可惜……這兩樣法寶對娘子都失靈了。」

「後來我又見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臉人,再次對你產生了懷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藥鋪後院,你以對河東先生的關心愛戴重獲我的信任,我才將寫有『真蘭亭現』的黑布展示於你。但你的信用已經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絡腮鬍子掩蓋疤痕的尹少卿時,我已經基本能斷定,你對賈昌院中的解釋全都是謊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於我,有兩個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義已死,他無法為自己辯解;第二,禾娘一心愛慕於你,對你言聽計從,同樣不可能戳穿你。」她看著崔淼說,「崔郎,以女兒要挾王義的人,正是你。對嗎?」

崔淼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靜強壓心痛,繼續道:「王義想帶著女兒遠走高飛,偏偏禾娘不聽話。王義在絕望中想到了找聶隱娘幫忙。而當你發現賈昌暴卒、禾娘失蹤後,也只得放棄以賈昌院子為藏身之處的計畫,獨闖裴府探聽情況。之後,你根據銅鏡的線索找到聶隱娘……還設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說:「靜娘高看崔某了。聶隱娘出身於藩鎮,本來就對朝廷沒有半點好感。她的立場向來如此,非是崔某能影響得了的。」

裴玄靜問:「我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為何要假裝瘟疫而死?誰都無法未卜先知,你們當時全無必要裝給我看。」

「本來就不是裝給你看的,是給那滿院子的窮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靜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盧節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這個江湖郎中。我便主動請纓,為刺殺朝廷重臣效力,於是被派往長安提前踩點。賈昌的院子是我物色到的,我還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計畫在刺殺得手後,刺客不再回鎮國寺,而是到賈昌的院中暫避。禾娘明確告訴我,賈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別保護,無人敢於擅入。但我們面臨一個問題:如何處理住了滿院子的窮苦百姓們。」說到這裡,崔淼的語氣越發自嘲起來,「說出來不怕娘子笑話,崔某行事有個原則,那就是絕不禍及無辜。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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