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鏡中人 第五節

在這個時節,長安城裡還趴著一個秋老虎。但當這隻秋老虎來到豐陵時,就變得格外馴順而溫柔了。

除了正午的太陽尚有夏日的餘威,其他時候都需要穿上夾衣了。尤其入夜以後,冷月清光下的整個陵園都透著森森寒意。

廣寒在此,幽冥亦在此,唯獨尋不到半點人世的氣象。

陳弘志自午後來到豐陵,就一直在等候陵台令李忠言的召見。等著等著天都黑了,月亮升起來。陳弘志感到全身涼颼颼的,他將生平頭一次在陵園中過夜了。

他倒沒有特別害怕的感覺。唯一的體會就是周遭異乎尋常的寧靜。大明宮裡的夜晚也是極其靜謐的,但還是和這裡不一樣。陳弘志覺得,豐陵的寧靜無邊無際,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天地洪荒的盡頭。

他想像不出在這裡待上一輩子的話,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會變成李忠言這樣嗎?

整個下午,豐陵台令李忠言就坐在陳弘志的面前,卻沒有抬起頭看過他一眼,更沒有和他說上一句話。李忠言很忙,忙著——練字。

若非親眼所見,陳弘志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豐陵台令竟會沉迷於書法。他暗暗地想,也許守陵的生活實在太無聊寂寞了吧,總要找些什麼來消遣。

李忠言一直在臨摹案上的一幅字。臨了一遍又一遍,始終心無旁騖、興緻盎然。陳弘志看不到字帖的內容,心中著實好奇,究竟是什麼字帖能如此吸引人。

宮人來掌燈了。

李忠言擱下筆,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眼睛不行了。如今一到晚上,就算點上燈也沒法寫字了。」

他抬起頭來,好像剛剛才看到陳弘志,「噯,來得正好,看看我這幅字臨得怎樣?」

陳弘志遲疑。

「過來啊!」

陳弘志趕緊湊到案前,見白紙上的墨汁尚且淋漓——秦望山上,洗硯一池水墨;會稽湖中,乘興幾度往來。居足以品參悟之樂,游足以極視聽之娛。及弟欣先去,向之居遊動靜,於今水枯煙飛。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陳弘志看得雲里霧裡。

李忠言說:「唉!越寫越覺得奧秘無窮,太難把握了。你看,尤其是這兩個字——『俯』、『仰』最最難寫。唔,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挺好的……」

李忠言看了陳弘志一眼,突然冷笑起來,問:「你懂嗎?」

陳弘志嚇得一個激靈,「我不懂!」

「不懂就好。」李忠言將案上的字紙收攏到一起,隨即「唰啦唰啦」地撕起來。陳弘志還沒反應過來呢,李忠言就把自己辛苦一下午的成果統統銷毀,扔進了旁邊的簍子里。「燒了去吧。」他吩咐宮人。

陳弘志看呆了。

李忠言又神秘兮兮地對他說:「來,再給你開開眼。」招手示意陳弘志再靠近些。

陳弘志硬著頭皮往前湊了湊。

此時,書案上只剩下一幅捲軸了,也就是李忠言整個下午所臨摹的範本。

「看得出來是誰的真跡嗎?」李忠言在陳弘志的耳邊問。

陳弘志哪裡懂這些,勉強猜道:「唔……是不是王、王羲之?」

李忠言神色一凜,「你還說你不懂?!」

「我、我是挑名氣最大的說啊。」陳弘志嘟囔,「其實我總共就知道這麼一位。」

李忠言笑了,「小子,難怪他們說你挺機靈。」

他至為愛惜地收起捲軸,道:「王羲之算什麼。你今天有福啦,這可是先皇的墨跡,我只習先皇的字。」

「先皇不是寫隸書的嗎?這看著像行書啊。」

「你連這也知道?」李忠言上下打量一番陳弘志,好像直到此時才對他產生了真正的興趣,「進宮多久了?今年多大歲數?」

「回李公公話,我進宮兩年了,今年十五歲。」

「十三歲進宮?倒是和我當初一樣。」李忠言的興趣似又增添了幾分,「你在大明宮裡幹得好好的,為什麼要來守陵?」

「我、我想侍奉先皇……」

「屁話!」李忠言斷然道,「你連先皇的影子都沒見到過,談什麼侍奉?」

陳弘志低頭不語。

李忠言道:「我這裡不能收你,你還是回長安宮裡去吧。」

「求李公公收留!」

「不行,你走吧。」

陳弘志愣了愣,突然連連叩起響頭來,「李公公開恩吶!我真的不想再回大明宮去了,求求您了!」

「為什麼?」

「……」

李忠言陰森地道:「要麼說實話,要麼就滾回去。」

陳弘志匍匐在地上,少頃抬起頭來,仍顯稚嫩的臉上淚水縱橫,「……我不想死。」

「是嗎?」

「這兩個月來,已經活活打死了三個了。」陳弘志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懼,「就在三天前,我哥……也、也給打死了……」他終於悲難自抑,放聲痛哭起來。

李忠言等他哭聲漸落,才問:「為什麼要打死你哥?」

「……他、他總是睡不好、做了噩夢就發脾氣,這時候不管是誰在身邊,不管什麼原因,他都會往死里打的!」

李忠言皺起眉頭,皇帝的脾氣竟然變得如此糟糕了嗎?他素來剛烈易怒,但也不至於……

「聖上因為什麼睡不好?做的是什麼噩夢?御醫難道就沒有辦法?」

「好像是沒有任何辦法。我們不知道他做的是什麼噩夢,聖上並不提起。可是……」

「可是什麼?」

「有一次我哥對我說,他值夜時聽到聖上在夢中驚呼,不要殺我!誰知沒過幾天,我哥就被活活地鞭笞而亡了……」

李忠言沉思片刻,問:「那把刀子找到了嗎?」

「刀子?什麼刀子?我沒聽說過……」

李忠言又沉默了,許久方道:「那我也不能留你。」

「啊?!」陳弘志向前猛撲過去,抱住李忠言的雙腿,「李公公救命啊!您不救我,我早晚得走我哥的老路!可是我真的不想死啊!」

「所以你就來守陵?」李忠言搖頭道,「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哼,和死又有什麼區別?」

「可我也受不了一天到晚提心弔膽的,不知哪天突然就……」陳弘志絕望地飲泣著,就是不肯放開李忠言的腿。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李忠言在問:「……你恨他嗎?」

陳弘志抬起模糊的淚眼,「恨?你說誰……啊!」他突然明白過來,嚇得全身脫力,瞬間癱倒在地上。

李忠言俯視著陳弘志,漸漸露出笑容,他說:「也罷,我就給你指一條活路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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