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鏡中人 第三節

就在尹少卿死於裴玄靜後院的那天,正午時分,一隊來自洛陽的金吾衛人馬喧沓,衝破了昌谷那世外桃源般的安寧。他們是奉東都留守之命來追捕逃犯的。

尹少卿負傷逃跑之後,權德輿一直在追蹤他。終於發現他潛來昌谷的蹤跡後,擔憂裴玄靜的安危,便派重兵追趕而至。把尹少卿的屍體搬上馬背後,領頭的將領為難地對裴玄靜說:「此人乃朝廷欽犯,如今死在娘子的院中,恐怕還得請娘子去東都走一趟。」

崔淼上前道:「人是我殺的,我跟你們去東都過堂吧。」

「這……恐怕不行吧……」將領顯得更為難了。

裴玄靜輕輕一拽崔淼的衣襟,「崔郎不能走。你走了,自虛怎麼辦?」一個上午過去,李彌的病情急轉直下,燒得越來越厲害,完全人事不知了。

崔淼說:「若想給自虛解毒,就必須去洛陽找藥材。再待在昌谷只怕耽誤了。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們也一起去洛陽。」

裴玄靜愣住了。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事到如今她仍然必須相信他依靠他,似乎在這個世上除了他,她已別無選擇——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行嗎,靜娘?」崔淼溫柔得讓她心痛,「等自虛好了,我再送你們回來。」

裴玄靜緩緩地點了點頭。

一行人是在當天夜裡到達洛陽的。和長安一樣,東都洛陽也實行宵禁制度,但維護城市治安的金吾衛可以通行無阻。洛陽城中水系交織,街道無法像長安城那麼橫平豎直,卻別具一種江南水鄉般的旖旎風情。馬蹄在寂靜的街道上嘚嘚踏過,夾雜著低回的水聲,顯得比長安的夜晚更加幽深。

馬車七拐八彎地走了好久,但是不管進入哪個街坊,只要朝車窗外一望,便能看見城郭北方那座朦朧起伏的山脈,山頭上懸著一輪孤月。

許久不發一語的崔淼在裴玄靜的耳旁說:「那就是北邙山。」昏迷的李彌就躺在他們倆對面,仍然死死攥著崔淼的右手。

「帝非帝,王非王,千乘萬騎上北邙。」崔淼低低地吟了一句,「靜娘,你有沒有聽過這句話『生於蘇杭,死葬北邙』?」

裴玄靜搖了搖頭。

「邙,亡人之鄉也。北邙山上無卧牛之地,只有累累看不到頭的墓冢。很久以前,當我第一次來到北邙山下,就曾想將來我死的時候,不知有沒有人送我上邙山。」

裴玄靜垂下眼瞼,她感到的不是尷尬,而是不忍。崔淼說起話來一向真假莫辨,可是每當他試圖袒露胸襟之時,裴玄靜就會體驗到一種強烈的悲涼。彷彿在這個變幻多端又魅力十足的身體里,還住著另外一個無比孤獨的靈魂。她至今仍在猶豫,要不要去深入這個靈魂——也就是崔淼所指的真相。

問題在於,自己有能力承擔那麼多真相嗎?

裴玄靜拿起覆在李彌額頭上的濕手巾,換了一個面重新搭上去。換過來的那面已經熱得燙手了。裴玄靜心中的憂慮又添了一分。

「靜娘,我想來想去,自虛現在的情況不應該是中毒引起的。」

「怎麼說?」

崔淼沉吟道:「毒香是點在伙房灶上的,所以中毒最深的是我,自虛只是被波及,當時還有力氣追殺尹少卿,可見他中的毒並不厲害。」

「那他為什麼醒不過來呢?」

「除非……他自己不想醒來。」

「他自己不想醒來?」這種說法令裴玄靜十分意外,「為什麼?」

「因為幻覺。」崔淼長長地吁了口氣,「靜娘,這種毒香的效應是分兩個層次的。在一定的劑量之內,不會致死但會產生強烈的幻覺。中毒者會見到內心深處最渴望的人或者事,從而進入如痴如醉的狀態。我猜想,自虛一定是在幻覺中見到了死去的哥哥。」

「沒錯,他還把你當作了長吉。」

「是的。他知道哥哥死了,但當他發現在幻覺中能夠和哥哥重逢時,便情願沉溺其中。他不肯放開我的手,是為了讓幻覺更具有真實感。其實毒香的效力早就沒有了,但是自虛的執念太深,所以才會無緣無故地發燒昏迷,就為了能夠讓自己繼續陷在幻覺之中,不要醒來。你也知道,自虛在心智上其實還是個兒童,所以會做出這種只有兒童才有的行為。」

崔淼的話是有道理的,裴玄靜問:「那該怎麼辦呢?怎樣才能讓自虛醒來?」

「靜娘,你讓我想想,好好想想。」崔淼看起來疲倦極了。

金吾衛隊將他們直接送入了東都留守府中的一所獨立小院。這次的待遇相比在河陰縣時有了天壤之別,小院環境清幽,庭院中翠竹若許,藤蘿攀繞。三開間的正房,一應家什齊全,布置得溫馨典雅,還有僕人殷勤侍奉。與昌谷的破茅屋相比,這裡倒更像一個真正的家。

僕人傳話,權留守請諸位先休息,有什麼話明天再說也不遲。

崔淼卻道:「還請向留守大人通報一聲,崔某有要事相告,等不到明天。」

因為崔淼的表情太嚴肅,僕人勉強應了一聲,退出去。

迎著裴玄靜困惑而憂慮的目光,崔淼淡淡一笑,「靜娘,我和這位東都留守打過一次交道後,發現他有一個最大的好處——他不像一個官僚,更像一個商人。你可知有何道理?」

「商人可以談條件。」

「對。什麼都可以買賣,只要你敢出價。」

「崔郎這次想和權留守談什麼買賣?」

「我會要他連夜去找致幻草藥。」

「致幻草藥?」

「對。據我所知,在洛陽的胡人藥鋪中就有相應的藥材。只要權留守派出金吾衛,拿著我開的方子去索買,諒也不成問題。」

「買來之後呢?」

崔淼慢吞吞地說:「為自虛再點一次毒香。」

「再點一次?!」

「他不是想進入幻覺嗎?」

「我不明白。」

「別問了,都交給我吧,靜娘。」崔淼說,「就信我這一次。」

裴玄靜沉思片刻,又問:「崔郎打算用什麼條件去和權留守交換?」

「還沒想好……見機行事吧。」

「就用『真蘭亭現』的謎題吧。」

「這怎麼可以!」

「自虛這樣下去會有性命之虞。」裴玄靜堅決地說,「我想,現在除了『真蘭亭現』之謎,再沒有更能吊權德輿胃口的了。反正先救自虛要緊,其他的以後再說。」

崔淼蹙起眉頭端詳裴玄靜,重重地點了點頭。

權德輿果然召崔淼去前堂問話了。裴玄靜留在屋中,一邊照顧李彌一邊等待。天氣尚有些悶熱,她將屋門敞開,夜風吹得燭火搖曳不住,她總擔心蠟燭會突然熄滅,它卻流著淚堅持了下來。直到更漏連響兩下,裴玄靜才聽見——「靜娘,我回來了。」

崔淼告訴裴玄靜,他和權留守都談妥了。權德輿已經派出金吾衛去胡人藥商處按方抓藥,估計不要半個時辰即能返回。

聽完他興緻勃勃的一番敘述,裴玄靜問:「他對『真蘭亭現』的興趣大嗎?」

「看不出來,他說幫我們出於善意。今後要不要把謎底告訴他,任憑我們定奪。」

「老狐狸。」

不到半個時辰,僕人就把所需的藥材送來了。崔淼還要了杵臼、錘和瓷缽等工具。東西一齊,他便挽起袖子開工,麻利地把藥草切碎再碾磨成粉末狀。裴玄靜插不上手,只好在一旁看著。崔淼在工作時的熟練和自信深深地打動了她。他的神秘更加強烈地吸引她,也更使她害怕了。

終於都準備好了。崔淼說:「靜娘,現在請你出去等吧。」見裴玄靜遲疑,他疲倦地笑了笑,「你不會也想再中一次毒吧?」

裴玄靜盯著他,「你呢?你怎麼辦?」

崔淼從僕人送來的那堆東西里挑出一顆小小的黑色藥丸,舉起來給她看,「這種雞舌香丸雖普通,含在嘴裡也能頂上一小陣子,以保神志清醒。當然,時間久了肯定不行,我會速戰速決的。」

裴玄靜說:「也給我一顆。」

「不,你就在屋外等著。一炷香燃盡時,如果我還沒有動靜,你就開門通風,再把我們弄出去。」崔淼說,「靜娘,你的作用才是最重要的。中毒過量必死無疑,我和自虛的命都在你手裡了。」

房門關得嚴嚴實實。裴玄靜站在院子里,全身冰涼地盯著窗上晃動的影子。

點在廊上的香還剩下近一半,裴玄靜突然聽到屋中傳來幾聲巨響,緊接著便是崔淼的嘶聲大喊:「靜娘,快來啊!」

裴玄靜用力打開房門。

濃郁的怪香直衝上腦門,她這才想起攥在手心的雞舌香丸,忙以袖遮面,把已經捏得發軟的藥丸含入口中,同時將房門開到最大。

屋裡像遭了強盜洗劫似的,屏風歪倒,架幾移位,懸在榻上的帳幔扯下來大半幅,只有豎立在屋角的黃銅燭台紋絲未動,香燭剛剛熄滅,青煙正在迅速散開。燭台下面的地上,崔淼倚牆而坐,李彌撲在他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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