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鏡中人 第一節

狂奔到院門前時,裴玄靜的心又略安下來。院門虛掩,正如她離開時那樣,院中一切如常。但是,為什麼她的呼喊沒有回應?

下一刻她便聞到了一股奇怪的香氣。濃而凝滯,很像燒過了頭的熏香,還帶著可疑的甜膩味道。裴玄靜大駭,她記得曾經在哪裡聞到過同樣的香味——

賈昌的死亡現場!

她又大喊起來:「崔郎!自虛!」仍然沒有任何迴音。

裴玄靜撲向茅屋。房門開著,味道果然是從屋內散出的。這肯定是賈昌死時的同一種氣味,但比記憶中的更加強烈。她才吸進去幾口,就覺得頭暈目眩幾乎要窒息了。草席上空空如也,李彌不見了。

「自虛……崔郎!」裴玄靜又轉身奔出去。

隔壁的伙房門是壞的,平常根本關不嚴。她用力一推,居然沒有推開。裴玄靜這才發現,有人用一根銅絲把門栓纏住。也就等於將伙房門從外面反鎖了。

即便如此,也還是能聞到從裡面源源不斷噴出的怪香。香味的源頭正在伙房之中!

裴玄靜強忍噁心,從門縫朝里看去,卻見崔淼頭朝外俯卧在地上,一隻手向門口的方向伸著,似乎還在掙扎著往外爬,終因體力不支倒下了。

「崔郎!」裴玄靜拚命拍門喊叫,崔淼動都不動。

她的心被恐懼攫得死死的,那股可怕的味道仍然源源不斷地沖入鼻腔,使她的頭腦愈來愈渾濁,身體越發無力,隨時都像要軟癱下去——不行!

裴玄靜勉強振作自己,徒手去掰那根銅絲,也不知是銅絲本身就纏得不夠牢固,還是她拼盡全力的緣故,居然一下掰開了。裴玄靜的手指也被割破了,鮮血湧出來,痛感頓時使昏沉的頭腦清醒不少。她撞開伙房的門,直衝進去。

昏暗的光線下,只見崔淼雙目緊閉,嘴角溢出白沫,面孔已呈青灰的死色。裴玄靜抱起他的身子便往伙房外拖。

將崔淼拖至院中,裴玄靜才敢大口吸入新鮮空氣。她伸出顫抖的手探了探,謝天謝地,崔淼一息尚存。也不知該怎麼弄醒他,她一眼瞥見院中樹樁上的一個破瓦罐,裡面恰好盛著前幾天的雨水和露水,甚是清冽,她便往崔淼的嘴裡連灌數口,其餘的統統澆在他的臉上。

崔淼的喉嚨中發出「咕嚕嚕」的聲音,又接連嘔出好幾口黃黃的膽汁,終於,把眼睛睜開了。

「崔郎!你還活著……」裴玄靜喜得熱淚盈眶,情不自禁把臉貼到他的胸口上。

「靜娘,」他用微弱的聲音說,「自虛,自虛……」

裴玄靜「騰」地直起身來,光顧著救崔淼了——李彌呢?

崔淼又竭盡全力說出兩個字:「後……面……」

裴玄靜將他的頭放穩在地上,直奔茅屋後面。似火的朝陽已經升起,細草像絨毛一樣蓋在地面上,反射著金光,斑斑駁駁的血跡看得十分清晰。她看見了!

茅屋後面的地上橫躺著兩個人,全都無聲無息,難怪先前裴玄靜根本沒察覺。李彌是仰面朝天的姿勢,旁邊之人則合撲著,看不到面孔,斗笠甩在不遠處的樹下。

裴玄靜尖叫著向李彌撲過去,「自虛!」

蒼白如紙的面孔好像讓她又見到了李賀的遺容。上蒼不會如此殘忍,非要她再親歷一遍同樣的死亡吧!裴玄靜的淚水狂涌而出。她抱起李彌的身子拚命搖晃,聲嘶力竭地呼喊:「……自虛!你醒醒啊……」像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喊回來。

「哥哥……」

是李彌的聲音,他還活著!

裴玄靜稍微鎮靜下來,檢查李彌的狀況,發現他處於昏迷之中,呼吸紊亂,身上並無明顯的傷口。雖然他的衣服上沾了大塊的血跡,但毫無疑問,這些血來自趴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裴玄靜洗衣服時發現自己沾到的血,也應該是同一個人的。就是此人,在黎明時分穿過田野,像地獄派出的無常潛入她的家中,帶來死亡的氣味。

李彌身上唯一可辨的傷痕是脖頸中央的青紫,兩個清晰可辨的大拇指印,顯示對方用出了必置人於死地的力氣。然而李彌並沒有死,他一定是在最後關頭反擊成功。結果——死的是對方。

裴玄靜把旁邊的人翻過來,匕首在他胸口插入太深了,幾乎連刀柄都沒在身體裡面了。沒有必要試鼻息了,不會有人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活著,他的心臟一定讓這把天下最凌厲的短刀刺穿了——聶隱娘曾經如此評價過長吉的匕首。

裴玄靜咬牙將匕首拔出來。現在該看一看兇徒的真面目了。

其實她對此人的身份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一見之下還是大驚失色。

這張臉上沒有絡腮鬍須,只有長成一片參差不齊的鬍子茬。正如裴玄靜所猜想的那樣,他應當是刮掉了原先的絡腮鬍子,後來又沾上假鬍子易容。上次被李彌扯掉假鬍鬚後,他可能就再沒有偽裝過,便任由鬍子隨意生長,才成了今天這副可怕的模樣。很可能他確實到了窮途末路,會不會被認出已經無關緊要了。

但真正令裴玄靜驚恐的是,他的臉竟然以鼻子為中線,塗抹了整整半張臉的鮮血!

血還熱乎乎地粘手,而他的右手亦被血染得通紅,一碰便有血水滴下。

此人居然在臨死之前,拼著最後一口氣用自己的血,塗花了自己的半張臉。

這又是為了什麼?!

他既已是亡命之徒,連用絡腮鬍子易容的手段都放棄了,為什麼還要在死亡前的最後一刻,用如此凄慘而恐怖的方式改變形象?

血腥味一陣陣地撲過來,加上剛才吸入的有毒香味,驚慌和恐懼一起在裴玄靜的腹腔內翻滾,使她隨時都想要嘔出來。強壓住噁心,裴玄靜伸出手去觸摸那張鮮血淋漓的面孔。雖然過去她曾多次接觸過死亡,但沒有一次令她感到如此極端的憎惡。

她摸到了下巴上的那條疤痕。

裴玄靜伏在地上乾嘔起來。恍惚之間,她似乎聽到什麼人在說話:「不論真相多麼醜陋殘酷讓人受不了,你從不逃避,所以你在我的眼中是不凡的女子——靜娘!」

裴玄靜抬起頭來,見到崔淼扶牆而立。

他費了多大的勁才挪過來的?身上的衣衫從內到外都濕透了。他的傷口是不是又掙破了?但裴玄靜沒有問,這一刻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只愣愣地望著他——這個自己永遠看不透又舍不掉的人。

難道,這就是他所謂的真相嗎?

崔淼著急地問她:「靜娘你怎麼了?自虛沒事吧?」

「哥……」昏迷中的李彌發出噫語般的呼喚。

崔淼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李彌伸手在空中亂舞,一下抓住了他,繼續呼喊:「哥……哥!」崔淼猶豫了一下,握著李彌的手回答:「自虛,我在這裡。」

李彌立即安靜下來。

崔淼又問裴玄靜:「你怎麼了?為什麼這樣看我?自虛沒有受傷吧?」

裴玄靜回過神來,「應該沒有。他的脖子上有瘀青,你看要緊嗎?」

「這是被人掐的,不過他現在的昏迷,主要還是吸入毒香的緣故。」崔淼說,「他死了嗎?」這個「他」指的是俯卧地上之人。裴玄靜仍讓他保持面朝下的姿勢,所以崔淼看不見這人的臉。

「他死了。」裴玄靜舉起匕首,「自虛用這把刀子扎死了他。」

「該死!」崔淼恨道,「他趁我睡得正熟,潛入伙房在灶上點起毒香,待我醒來時已經完全動彈不得了。只能眼睜睜看他在外將門綁死。他是成心要看我死在裡面!還好自虛在隔壁發現了動靜,與他打鬥到屋後去了。我也失去了知覺。」

「崔郎,你知道他是誰嗎?就是他從我這裡搶走了金縷瓶。」裴玄靜看著崔淼說,「我想此人便是成德藩鎮的牙將,名字叫尹少卿。我告訴過你的。」

崔淼未及說話,李彌又叫了聲「哥哥」,突然把眼睛睜開了。

兩人顧不上別的了,都沖著李彌叫:「自虛,你怎樣了?」

李彌迷迷糊糊地盯著崔淼看了一會兒,綻開純真的笑容,「哥哥,你總算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崔淼只得含糊應道:「是,自虛,你還好嗎?」看來李彌的神志還沒完全清醒,把崔淼當作哥哥長吉了。不過他能醒過來就說明問題不大,裴玄靜長出了一口氣。

「我很好,哥,這回你就別再走了……」李彌把頭往崔淼的臂彎裡面一靠,心滿意足地合上了眼睛。

崔淼對裴玄靜說:「先把他弄回屋吧。我想想怎麼幫他解毒。」

兩人合力把李彌扶到屋中榻上。怪香已經淡了不少,崔淼解釋,剛才他是先把灶上的香火撲滅了,才到屋後去找裴玄靜他們的。門窗大敞,再加茅屋本來就四面漏風,不一會兒香味就散盡了。

李彌始終半昏半醒的樣子,叫幾聲哥哥又閉上眼睛,就是右手死死拽著崔淼,不肯放他離開。

見此情景,裴玄靜便道:「崔郎方才也中毒不淺,且歇一歇吧。」

崔淼點點頭,在李彌身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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