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別 第八節

崔淼一瘸一拐地往院子里走,裴玄靜見他痛得臉色發白,忙上前攙扶。崔淼先在靈前拜祭過,才慢慢挪進茅屋,反正總共就那麼一張矮榻,沒別的地方可坐。正待攙他上榻,崔淼攔道:「你鬆手,我自己來吧。」

裴玄靜連忙後退半步,看著他蹙眉忍痛,好不容易才半躺下來。長吁了口氣,崔淼對裴玄靜苦笑道:「本來已好了不少。從河陰過來趕得急,把剛結的疤掙破了。」

裴玄靜也發現了,斑斑血跡正從白色的長褲里滲出來,心中一痛,便脫口而出:「那可如何是好?」

她忘記了自己平日是個極有主意的人,似乎只要有崔淼在跟前,她就習慣性地開始依賴他了。

崔淼說:「不妨事。我的包袱里有調好的藥膏,上了葯就成。」

裴玄靜果然從包袱里找出藥膏,拿到榻前剛想動手,突然愣住了。崔淼也在愣愣地朝她看,裴玄靜的臉驟然溫度疾升,差點兒把藥膏扔下轉身就跑。

這下麻煩大了。

兩人尷尬地同時別轉頭去。裴玄靜的心突突亂跳,一轉眼瞥見坐在門檻上發獃的李彌,頓時找到了救星。

「自虛,你快過來。」她向李彌連連招手,「來幫他……」想了想又道,「來幫這個哥哥上藥。」

李彌滿臉不情願地接過藥膏,嘴裡還在嘟囔:「他又不是我哥,為什麼要我幫他,他自己不行么……」

崔淼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你自己不行的。」裴玄靜斷然拒絕崔淼,又哄孩子似的對李彌說,「是他太笨了,你就看他可憐幫幫他,咱們自虛的心腸最好了。」說著趕緊逃出了屋。

她掩上房門,站在院中耐心等候著。

朦朧的暮色中,遠山如同畫卷上勾勒的線條,還沒來得及填充色彩。不知不覺中,夜風中已經有了些蕭瑟秋意。日升月落,春榮秋謝,人生多麼像這片風景,遠看大局已定宿業同歸。真的走進去,移步換景之間,又總能遇上叫人眼前一亮的風光。所謂不枉此生,大約如是吧。

卻聽「咣當」一聲響,李彌奪門而出。

裴玄靜嚇了一大跳,「怎麼啦?」

「他的屁股都是紅的。」李彌嫌棄地撇著嘴。

「那是塗了藥膏的緣故。」裴玄靜哭笑不得地問,「你都替他弄好了嗎?」

李彌把藥盒往裴玄靜懷裡一甩,「你自己去看嘛。」

裴玄靜尚在猶豫,就聽崔淼在屋裡大叫:「別進來!」她只好又留在門邊,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說:「好了。」

裴玄靜來到榻邊,但見崔淼好整以暇地側卧著,並無任何不妥之處,只是一臉生無可戀的悲情,裴玄靜突然憋不住地笑出來。

緊接著崔淼自己也笑了,再是李彌,三個人圍在一起捧腹大笑。裴玄靜笑得直不起腰,眼角迸出淚花。她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這樣笑過了。

最後還是崔淼哀怨地說:「行啦,給我留點面子吧,有那麼好笑么。」

裴玄靜將將止住笑,說他:「還不是你自作自受,幹嗎非招惹得吐突承璀打你那頓板子?」

「我不挨那頓打,權德輿是不會來找我的。」崔淼說,「雖說他和吐突承璀斗得不可開交,也絕對不敢輕易相信人。我挨這頓打,一則說明我確實不是吐突的人;二則暗示權德輿,我手上有他所需要的東西。」

裴玄靜點頭道:「這我明白,可你怎麼料到隱娘會來救我?」

「我並沒有料到啊。」崔淼笑答,「我只是想讓你別那麼難過,就叫權留守把你從牢房裡移出去。這個要求不過分,他一定會答應的。至於隱娘嘛,我知道他們一路上都在尾隨,可又不清楚意圖,所以只能賭一把。我盤算著,隱娘向來不齒朝廷,或許會出手相助也未可知。但我確實沒有十分的把握。」

「就是苦了你。」

崔淼看著裴玄靜說:「你知道我是心甘情願的……」他吞下後面的話,少頃又道:「靜娘,你為什麼不問我,怎麼會對藩鎮的行動計畫了如指掌?」

裴玄靜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說:「餓了吧?我去做飯。」

一瓮黃粱米飯很快燜熟了,香氣飄散在整個小院中。

裴玄靜把飯菜都端到榻邊,三人一起圍坐在榻前吃飯。飯菜的熱氣裊裊,打散了油燈的光,在每個人的面龐上晃動,有種難以形容的溫馨與安逸。其實從販夫走卒到帝王將相,家的感覺從來都是這麼簡單的。

李彌現在倒和崔淼親熱起來,主動把盛好的飯端給他,又夾菜又舀湯,伺候得有板有眼,根本不需要裴玄靜吩咐。她反而只有看的份了。可是看著看著,裴玄靜的心又揪起來。李彌做得那麼熟練,當然是照料病中哥哥得來的經驗。而眼前的一切,恰似她一遍又一遍夢想過的場景,如今卻只能用「物是人非」這四個字來形容了。

裴玄靜把碗筷放下。她清楚地知道從今往後,有一種心痛將會永遠跟隨著自己,雖然不如最初時那麼凌厲,卻會恆久地積累下去,與自己同生共死。這便是她甘願領受一輩子的刑罰了。

「靜娘。」

裴玄靜應聲抬頭,只見崔淼的眸子在油燈後面灼灼閃光,分明在用心打量著她。她便沖他微微一笑。

崔淼也放下碗筷,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來,放到油燈下。「靜娘你看,還認得出這是什麼嗎?」

是半張殘紙,火燒後的餘燼,上面還有依稀可辨的幾個字跡——「信可樂也」。裴玄靜認出來,「這是武相公臨給我的那半部《蘭亭序》?燒得就剩這麼點了?你怎麼找來的?」

原來火災後清理現場,找到了裴玄靜裝嫁妝的箱子。從箱子外面鑲嵌的銘牌上認出是裴府的東西後,權德輿就讓人把燒剩下的一堆焦炭都給了崔淼。意思是讓崔淼來向裴玄靜證實,嫁妝確實都燒光了。而崔淼就從中挑出了這張殘紙。

崔淼興沖沖地說:「來的路上我和韓湘聊起《蘭亭序》,這傢伙居然知道一些秘聞,挺有意思的。我說給靜娘聽一聽吧。」

世傳東晉王羲之的手寫墨跡,梁武帝時曾收集到一萬五千紙,其中也包括王獻之的真跡。至梁元帝蕭繹承聖三年,西魏大軍攻陷江陵。梁元帝見大勢已去,在投降之前,遣後閣舍人高善寶放了一把火,將梁朝積五十年之力搜蓄起來的「二王」書法,連同「古今圖書十四萬卷」,盡焚於烈焰之中。百官驚呼:「文武之道,今夜窮乎!歷代秘寶,並為煨燼矣!」蕭繹明明當了千古罪人,居然還振振有辭地回答:「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故焚之。」後世嘆惋,梁元帝之亡國是因為治國無術又多行不義,卻遷怒於書籍。可是書哪裡辜負了元帝呢?

之後隋文帝時「盡價購求」,也只得到王羲之真書五十紙,行書二百四十紙,草書二千紙。再到太宗時期,幾乎將倖存於世的王羲之真跡一網打盡,數量和質量都遠遠及不上被蕭繹付之一炬的瑰寶了。唯一值得誇耀的是,太宗得到了《蘭亭序》。

崔淼說到這裡,又習慣性地賣起關子來,「靜娘你想一想,蕭繹燒毀了那麼多王羲之的真跡,怎麼偏偏遺漏了《蘭亭序》呢?」

「也許梁朝沒能收藏到《蘭亭序》?」

「那麼,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又是如何成為滄海遺珠的呢?」

裴玄靜猜不出來。

崔淼說:「韓湘告訴我啊,其實有一種謠傳說,太宗皇帝得到的《蘭亭序》並非真跡。真正的《蘭亭序》在南詔國!」

連南詔國都扯上了?裴玄靜覺得太難以置信了。那麼遙遠奇異的南蠻之地,居然會藏有《蘭亭序》真跡?

「韓湘說,他還親眼見過南詔國收藏的《蘭亭序》呢!」瞧崔淼的得意勁兒,倒像是他自己見過似的。

原來王羲之好道,晚年和一個叫許玄的修道人結方外之交,一直在會稽和臨安之間遊玩,訪仙求道。許玄說那一帶有很多神仙,包括漢末戲弄曹操的左慈等。許玄後來遊歷去了南詔,向南詔國王傳道,使得整個南詔國都篤信了道教,還將王羲之崇為神仙。據說許玄去南詔的時候,隨身便攜帶有王羲之的《蘭亭序》真跡,並將其贈給了南詔國王。南詔國王把《蘭亭序》視為傳國至寶,一直珍藏在深宮中,對外秘而不宣。

裴玄靜問:「既然秘而不宣,韓湘又是從何而知的呢?」

「據他自己說,兩年前他突發奇想遊歷到南詔,不知怎麼和南詔國王勸龍晟成了好友。因權臣弄棟節度使王嵯巔弄權,勸龍晟不甘心當傀儡,想請大唐皇帝幫助剷除王嵯巔,奪回王權。王嵯巔眼線眾多,勸龍晟無法公開和大唐聯絡,就設法以修道的名義結識了韓湘,企圖通過他的關係聯絡大唐。為了表達誠意,勸龍晟特地請韓湘進宮看了《蘭亭序》,並打算讓他把《蘭亭序》作為信物帶給大唐皇帝,以求支援。」

「他真的見到了?」

崔淼說:「見是見到了,不過韓湘一看就認定那《蘭亭序》不是真跡,所以這件事情也就泡湯了。唉,那南詔國王也是倒霉,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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