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別 第七節

事到如今,聶隱娘才對裴玄靜透露了崔淼和權德輿的計畫細節。

根據崔淼向權德輿提供的線索,平盧節度使李師道僱傭的刺客將在東都洛陽發動暴亂,目的還是向朝廷示威,逼迫皇帝從淮西退兵,進而徹底擊潰皇帝的削藩大計。淮西、平盧和成德這幾個藩鎮唇齒相依,一直都在共進退、同生死地對抗著朝廷。淮西與朝廷在戰場上正面作戰,成德節度使和平盧節度使也都沒閑著。行賄和詆毀宰相武元衡是成德藩鎮所為,而刺殺武元衡和裴度卻是平盧藩鎮的傑作。

在長安刺殺得手後,刺客們繼續趕往東都。他們潛入洛陽,組織人手偷運武器,準備對東都留守府發起進攻。根據崔淼之前的判斷,刺客很有可能會先選擇洛陽郊外的一個隱蔽場所,安置人員和武器。由於大唐兩京都實行宵禁制度,所以刺客必須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才能行動。據崔淼說,他們定下的行動日期應該就是七夕節這一天。因為按照習俗,這天夜裡女子們要望月乞巧,為自己求個好姻緣,所以七夕夜的宵禁通常形同虛設,以便百姓們盡情娛樂。

然而崔淼也無法提供刺客藏身的確切地點。權德輿得到情報後,為免打草驚蛇,就派手下在洛陽城內外秘密搜尋刺客的藏匿之處。現在距離七夕還有幾天,權德輿必須在此之前找到刺客的巢穴,將他們一網打盡。聶隱娘的夫君趕往洛陽,就是去配合這一行動的。

今天,當聶隱娘看見從連昌宮那裡冒起的濃煙時,便推測是權德輿終於得手了。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白樂天在《長恨歌》中描繪過連昌宮中的長生殿,它曾見證過一樁傾國傾城的人間情事,如今卻成了刺客精心挑選的暴動據點。

曾經萬事俱足的開元天子,先是失去了心愛的女人,再又失去了皇位。光輝奪目的盛世和帝國的榮耀宛如流沙逝水,一一從他的手中溜走。時至今日,他的後代終於連祖先的尊嚴都快保不住了嗎?當今的皇帝,捉襟見肘、腹背受敵,哪裡還像是這片江山的主人?

裴玄靜卻在琢磨,為什麼崔淼會知道刺客的行動?假如他知道洛陽的暴動計畫,那麼長安的刺殺案呢,河陰的縱火案呢,他是不是也都知道?

算了,她馬上把所有的問題從腦子裡趕跑了。與崔淼相處這麼久,總應該習慣他的各種神神叨叨了吧。至少她所眼見為實的,都是他對自己的好,這就足夠了。

裴玄靜再也不想做什麼「女神探」了。現在她只是一個農家女子,懷著最簡單樸素的願望——盼望恩人崔郎中能早日獲釋,隱娘的夫君也能平安歸來。

第二天一早,聶隱娘就等到了夫君。

這沉默的漢子一如既往,只用寥寥數語告知她們,東都留守派出的金吾衛成功圍剿了躲藏在連昌宮中的匪徒,活捉數十人。為首的和尚凈空和凈虛負隅頑抗,均被當場誅殺。匪徒中除了平盧藩鎮的人之外,還有一部分是來自成德藩鎮的。據供述,成德藩鎮本來也策划了在京城刺殺高官,名單中除了武元衡和裴度之外,還包括了其他幾名當朝宰輔,只不過內部協調沒做好,讓平盧藩鎮搶了先。

聶隱娘冷笑道:「這麼說來,皇帝殺張晏等人也不算冤枉了。」

他又說,本次行動幾乎全殲匪徒,只有一個成德牙將尹少卿逃跑了。不過此人已受了重傷,料想也跑不了多遠的。

尹少卿?裴玄靜記起來了,自己第一次是從吐突承璀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的。吐突承璀說,正是這個尹少卿用金縷瓶行賄武元衡,之後還慫恿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用此事上書皇帝,詆毀武元衡。

所以,那夜闖入家中搶走金縷瓶的,應該就是尹少卿了。他有一臉偽裝的絡腮鬍子,從長安出發就尾隨著她。在長樂驛曾經潛入她的房間,但沒有搜出金縷瓶,最終卻在昌谷奪走了它。

理清楚這些來龍去脈,裴玄靜有了一種莫名輕鬆的感覺。承認失敗也好,選擇放棄也罷,她終於能夠讓自己的心胸留白,從此只裝載昌谷的山水、長吉的詩。裴玄靜再也不需要和那個喧囂複雜充滿陰謀詭計的世界打交道了。

墓地暫時定不下來,天氣又熱,棺木不宜久存家中。在聶隱娘夫婦幫助下,裴玄靜將李賀的靈柩送到昌谷鎮上的永慧寺中停靈。

辦完這些,聶隱娘夫婦便告辭了。他們並沒有說明將去何方,裴玄靜也沒有打聽。

載她來昌谷的小舟還泊在村外的昌澗水岸,溯流而下,半日不到能匯入洛水,再由洛水即可進入大運河了。天地依舊廣闊,容得下任何一個人。

裴玄靜將李彌留在家中,自己一路送隱娘夫婦出村。

走在路上,聶隱娘取出一面小巧的銅鏡,交到裴玄靜的手中,說:「靜娘哪天想見我,就把這面鏡子送去磨鏡的鋪子,不論長安還是洛陽,我們都能很快得到消息。」

在明麗的日光下,聶隱娘的臉上仍然看不出一絲皺紋,也沒有半點惆悵之色。不論殺戮還是離別,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印跡。裴玄靜著實佩服她,又隱隱地為她感到遺憾。

裴玄靜道過謝,將銅鏡收入懷中。

慢慢走出村子,一脈碧綠的昌澗水在田野的外側靜靜流淌。聶隱娘讓裴玄靜留步,正要就此分手,突見一匹白馬和一駕馬車穿過原野,從河岸邊疾奔而來。馬上之人沖著裴玄靜高叫:「靜娘靜娘!我們來啦!」

來人竟是韓湘。

韓湘一直奔到他們面前,方才滾鞍下馬,氣喘吁吁地和裴玄靜打招呼:「總算找到你了!」

裴玄靜未及開口,馬車也緊跟而至。車簾早早掀起,車上的人露出臉來,正沖著她微笑。

「崔郎!」裴玄靜驚喜地叫出來。她只覺得那張笑臉比驕陽還要明媚,照得自己都有些眼花繚亂了。

韓湘感嘆:「謝天謝地,好歹把人平安送到了,我這也是能辦成事的呀。唉!」

聶隱娘在旁邊說:「這敢情好,既然崔郎來了,我更可以放心地走了。」

「怎麼?我一來隱娘就要走嗎?」崔淼立即接了口,「別急著走嘛。好不容易再見面,我還有許多話要對隱娘說,人家都在鬼門關上走過一遭了,隱娘就不能多待一刻嘛……」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對聶隱娘說話就用這種撒嬌賣乖的口氣。她還挺吃這一套,半嗔半喜道:「也罷,就聽聽你有什麼可說的。」

裴玄靜卻好奇地問:「咦,你們倆怎麼跑到一塊兒去了?」她指的是韓湘和崔淼,這兩人從長樂驛開始,一路明爭暗鬥到灞橋驛,韓湘又被崔淼設計甩下,怎麼現在居然湊在一起了?

韓湘說:「靜娘,我正要向你解釋……」突然他住了口,瞪著裴玄靜身上的喪服。

裴玄靜會意,遂淡淡地說:「我晚到了一步,長吉已經去了。」

「你沒見到他最後一面?」

裴玄靜搖了搖頭。

「咳!」韓湘頓足道,「都是我的罪過啊!」他問裴玄靜,「靈堂設在家中嗎,我可以去拜一拜嗎?」

崔淼建議說:「韓郎先隨靜娘去祭拜吧。我這邊有些話要和隱娘說,隨後再去。」

於是裴玄靜領著韓湘回家。一路上韓湘欲言又止,相當不自在。直到院外,望見白幡招展,裴玄靜聽見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靈柩移走後,院中只設了一個香案,背對青山,以天地為靈位。

裴玄靜燃起一炷香。韓湘接過去,認認真真地默禱上香。隨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低沉地念起來:「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垑殿,梗莽丘壠,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這一段誦罷,裴玄靜早已淚流滿面,顫抖著聲音問:「是誰寫得這麼好?」

韓湘雙手將信遞給裴玄靜,「靜娘請看,這是叔父命我送親時寫的信。」

韓愈在給韓湘的信中不僅盛讚了李賀的才華,又痛心地指出,長吉病苛,恐不久於人世。他特意囑咐韓湘,務必儘快把裴玄靜送到昌谷。以李賀的病勢,只怕一兩天都耽擱不起了。

「可是在下卻自作聰明,反其道而行之,以至於……」韓湘沖著裴玄靜一躬到地,「真是太對不住靜娘了。」

原來,韓湘在長樂驛接到裴玄靜後,就把韓愈的書信給玄靜的堂兄裴識看了。不想裴識看後,為裴玄靜鳴起不平來。他認為,既然李賀肯定活不了幾天,韓愈和裴度明擺著是在把裴玄靜往火坑裡推。裴識認為堂妹才貌雙全,實在不應該一出嫁就成為寡婦。

韓湘對裴識的話也表示贊同。於是他便掐指一算,算出李長吉活不過三日。

「掐指一算?」裴玄靜再沉穩,說出這四個字時也忍不住要咬牙切齒。

韓湘滿面羞愧地承認,當時他便與裴識商議,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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