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別 第六節

再醒來時,她感到後背火燒火燎的痛。

裴玄靜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馬上聽見有人說:「別動,我在給你上藥,忍一忍。」她聽出來了,竟是聶隱娘的聲音!

雖然痛得滿頭大汗,裴玄靜卻如釋重負——安全了。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是趴在地上的草席上,房門關著,從門縫底下透入朦朧的曙光。

聶隱娘說:「幸好只是皮外傷,用了我的靈丹妙藥,靜娘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她的語調溫和體貼,還透著點詼諧,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是隱娘救了我?」

「可不是?假如我再晚到一步,你呀,就真的可以和榻上那人去黃泉下成親了。」

裴玄靜知道聶隱娘在好心勸慰自己,可隱娘越是親切,她就越是心酸得不行,熱淚險些又要滾出來。

「好了。」聶隱娘替裴玄靜掩上襦衫,輕輕地扶她坐起來,微笑著問,「還行嗎?」

裴玄靜可是頭一次見到聶隱娘的笑容,不禁有些發愣,又感到背上涼凈凈的,確實輕鬆了許多,便也跟著破涕而笑,「嗯,好多了。多謝隱娘。」

「也不能大意,這幾天只要好好休息,應無大礙。」

裴玄靜突然發現李彌不在,忙問:「李彌呢?」

「你說那傻小子啊?」聶隱娘說,「在隔壁灶間的草窠里躺著,他傷得比你重些,所以我先給他料理的,現在裹好了傷也在休養生息呢。」

「為什麼在隔壁?」

「喲,總不能讓他看見你這樣吧?」聶隱娘打趣道,「娘子怎麼了?不是也讓那傻小子給帶傻了吧?」

「他不傻!」裴玄靜本能地反駁。

「這就想著維護小叔子了?」

裴玄靜面紅耳赤,低聲嘟囔著:「……是弟弟。」她確實不覺得李彌傻,他的頭腦只是停留在了兒童時期,反而更令她心生憐愛。更重要的是李賀已故,自己就要替他承擔起照顧李彌的責任,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就能和那逝去的靈魂貼得更近一些。所以她才會在李彌遇到危險時奮不顧身,因為她堅信假如他的哥哥還活著,也一定會這樣做的。

「哎呀!」裴玄靜問,「那個賊人呢?隱娘擒住他了嗎?」

「和你們纏鬥的那個人嗎?我擊傷了他,但因惦記你二人的安危,生怕再出什麼意外,就沒有追趕。他跑了。」

「哦。」

「怎麼?」聶隱娘問,「娘子是想要抓住他,還是殺了他?」

裴玄靜不語。

聶隱娘說:「倒也不難。我可以去將那賊人擒來,但得等過幾天,靜娘這邊沒事了我再去。」

「不必了。不敢再勞動隱娘,已經太過意不去了。」

「真的不用?」

裴玄靜堅決地點了點頭。絡腮鬍子已經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自然不會再來找麻煩。至於裴玄靜自己,只想和不相干的一切斬斷關聯,從此安安靜靜地在昌谷開始新的生活。雖然斯人已去,但這裡畢竟是他的家,現在也已經是她的家了。

於是她再次肯定地說:「賊人不會再來了。」

「就照娘子的意思辦。」聶隱娘也不追問,將手邊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遞給裴玄靜,「你看那傻小子……呵,你的好兄弟還抓了賊人的一把鬍子下來呢。」

裴玄靜嫌棄地看了看這團亂七八糟的須髯,心中一動。假使硬生生從臉上扯下這麼大團的鬍鬚,且不說難度有多高,至少鬚根上會帶著血跡,但這團鬍鬚上卻沒有。她強忍著噁心又仔細捻了捻,似有所悟——這些鬍鬚雖是真的,但不像是長在臉上,而是粘在臉上的。

也就是說搶走金縷瓶的人易容了。為什麼呢?難道他怕裴玄靜認出自己的真實面目?裴玄靜想起第一次在長樂驛見到此人時,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莫非自己過去認識他?他究竟是誰?

聶隱娘從裴玄靜手中拿走鬍子,「娘子若不想再抓住那人,我就去燒了這堆髒東西吧。」

裴玄靜點頭:「好。」

沒必要再尋根究底了。長吉已逝,金縷瓶交出去了,就連武元衡親手臨摹的半部《蘭亭序》也在河陰倉的大火中化為灰燼。一切都結束了。整個「真蘭亭現」的謎題,現在都和裴玄靜沒有半點關係了。

「女神探」失敗了,她從未失敗得如此徹底過。

「隱娘!」裴玄靜突然問,「崔郎中呢?隱娘救下他了嗎?」

聶隱娘搖頭道:「我還在等著呢,不知靜娘何時能記起他來?」

「隱娘……」裴玄靜的臉紅到了耳朵根。

「我沒有救出崔郎中來,因為——他不讓我救。」

「不讓你救?為什麼?」

原來,聶隱娘並沒有潛入軍營牢房去救崔淼,而是找了東都留守權德輿談判。正如當年她被魏博節度使派遣去刺殺劉昌裔時,也是反其道而行之,放棄偷偷摸摸的尋常殺手做法,而是直接來到劉昌裔面前,開誠布公地說:我要殺你。

這一次,她同樣直接來到權德輿的面前說:我要救崔淼。聶隱娘當然不會對任何一個人都採用這種方法。權德輿和劉昌裔本身就有許多相似之處:老奸巨猾、靈活圓融,具有極大的談判空間。果然,權德輿對外稱病不起,在見到聶隱娘時卻神采奕奕。聽清來意之後,他告訴聶隱娘,崔淼已經和自己達成了一項協議,事成之後崔淼定會無罪釋放,所以他奉勸聶隱娘還是別節外生枝了。如果她真的想救崔淼,倒不如在權德輿的計畫中出力。為了證實所言非虛,權德輿還特意安排聶隱娘與崔淼見了面。

「你見到崔郎了?他怎麼樣?」

聶隱娘道:「他嗎?靜娘了解他的,屁股都給打爛了還要故作瀟洒,讓人看著就來氣。」

裴玄靜不禁莞爾。崔淼的德行簡直歷歷在目,確實叫人著惱,愛不得也恨不得。

不過崔淼的說法和權德輿是一致的。為了讓裴玄靜放心,他還請聶隱娘帶一件東西給她。

當聶隱娘拿出匕首的時候,裴玄靜感到一陣恍惚。她差點兒都忘記了,原來還有這麼一件奇特的信物,曾經在她最迷惘絕望的時候,支撐著她勇往直前。

裴玄靜從鞘中拔出匕首,昏暗的屋中頓時划過一道電光。

「好刀!」聶隱娘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裴玄靜卻看見秋水般的鋒刃上,映出自己扭曲的面龐。青春仍然清清楚楚地駐紮在這張臉上,她的心卻陷入無可挽回的滄桑。

叔父臨別贈言:全力以赴,但求無悔——然而裴玄靜並沒有做到。為了天底下最愚蠢的所謂「神探」的自信,她浪費了最後一尺應該獻給摯愛的寶貴光陰。她讓他白白地等著,一直等到死。是她沒有付出足夠的珍惜。所以上蒼降下懲罰來了,非要她拖過最後一刻才到,要她備嘗失敗的苦果,還要她今後一生都背負對長吉的虧欠,讓她明白愛容不得耽擱。

痛悔的巨浪席捲而來,將裴玄靜整個地淹沒了。她真想死,刀就在手中!

聶隱娘從裴玄靜手中奪過匕首,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裴玄靜緩過一口氣來,「我……沒事。」

聶隱娘又盯著裴玄靜看了看,方道:「崔淼受刑之前,匕首就給搜出來了。因為我答應參與權德輿的行動,他便順水推舟,同意崔淼的要求把匕首交給我,也算雙方互換的信任吧。但是崔郎中作為人質,只能繼續關押,除非權德輿的計畫能成功。」

「是什麼樣的計畫?」

「靜娘就別管那些了。」聶隱娘溫和地說,「我已讓夫君趕去洛陽助陣,此事定成,不必擔心。崔郎中嘛,這會兒在牢里養得好好的呢,不日就能平安歸來。」

裴玄靜點了點頭,「禾娘也一起去了嗎?」

「禾娘嗎?」聶隱娘淡淡地回答,「她走了。」短短三字中似乎另有深義。

裴玄靜沒來得及細問,門上響起敲擊聲,有人在外面喚:「娘子,娘子,起來了嗎?」

是鄭氏帶著兩個小兒郎來看望了。

鄉民著實淳樸。雖然一夜過去,裴玄靜和李彌雙雙負傷倒下,昨天陪著裴玄靜來訪的小娘子不見了,卻換成一個看不出年齡身份的超凡脫俗的女子,這一連串怪現象居然都讓裴玄靜隨口搪塞了過去。

聽說來了夜盜,鄭氏還一個勁地自責,肯定是用首飾換錢時讓人給盯上了,這才引賊上門。裴玄靜忙說錢並沒丟,又給鄭氏介紹聶隱娘這位「阿姐」,才算把話題岔開。鄭氏一見聶隱娘,像找到了主心骨,拉著她就開始商量李賀的後事,反而把裴玄靜撇在一邊。聶隱娘雖然氣質冷傲,到底看起來閱歷豐富,鎮得住。

快到晌午的時候,棺材以及一應喪事的用品都送到了。鄭氏叫來鄉親,大家一起動手在院子里搭起了簡易的靈堂。棺木前支起香案,白幡在微風中飄蕩。聶隱娘和鄭氏忙前忙後地張羅,不僅把喪事安排地妥妥噹噹,還順便把冰冷破敗的家也整理了一番。該扔的扔,該添的添,連灶台也重新點起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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