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別 第五節

乍一眼看去,的確不能斷定那人是死是活。

蒼白的容顏像結滿冰霜的湖面,似乎一觸即碎,連嘴唇都是雪白的,整張臉上僅剩的顏色,是兩道黑色的長眉,還在頑強訴說著詩人最後的愁思。

這是他嗎?裴玄靜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她俯下身去,竭力想從這張臉上尋找到記憶里的模樣。

「長吉……」她試探地喚了一聲,滿心期待他能睜開眼睛。她覺得,只要能夠再看到他的目光,一切便會恢複原樣。世界將回到最初的那一刻:旭日初升、嬰兒首啼、春花綻放、愛人定情。還有一大把美好的時光等在前面,總之,什麼都還來得及。

長吉,我來了,我終於趕到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裴玄靜把臉貼到他的胸前,想聽一聽那搏動的聲音。

「我哥睡了,你不要吵他。」突然有人將裴玄靜從榻前推開,動作十分魯莽,裴玄靜沒有防備,竟被一下推倒在地。

「你幹什麼!」禾娘沖那人喝道。

領他們過來的男孩忙說:「他是李家二郎,長吉的弟弟,叫李彌。」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這裡有毛病的,你們別理他。」

裴玄靜也看出來了,李彌和當年的李賀長得簡直一模一樣,確是兄弟無疑。李彌大概十五六歲,外形瘦弱,眼神獃滯。本來一直安靜地守在哥哥的榻前,現在將裴玄靜推到一邊,就又坐回到原先的位置,垂頭長跪,當別人都不存在。

門外有人在問:「是長吉家來親戚了嗎?」

「娘!」男孩子跑出去,牽進一個中年農婦來。農婦頗有眼色,見屋裡多了兩名陌生的女子,立刻揣摩出裴玄靜為主,便招呼道:「娘子好,你是長吉的什麼人啊?」

這一次裴玄靜沒有遲疑,脫口而出:「我是李長吉的娘子,您是?」

農婦目瞪口呆,半天才反應過來,「啊,我的家在村頭,娘家姓鄭。你……你真是長吉的娘子?我怎麼從來沒聽他提過。」

「我是。」裴玄靜再次肯定,「鄭大娘,謝謝您一直照顧……長吉他們。」

「哎呀,這話怎麼說的。兄弟倆命苦啊,鄉里鄉親的當然要多照顧些。我說娘子啊,你怎麼不早點來?長吉他病了好久,都快不行了,我真擔心他過不了……」鄭氏一邊嘮叨著一邊來到榻前,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啊!……這!?」她臉色煞白地轉過身來,看著裴玄靜,好似在問,你也看見了?

裴玄靜點了點頭:「長吉,他再不用受苦了。」很奇怪,她說出這句話時異常平靜,心裡只有一陣鈍鈍麻麻的感覺,甚至都不能稱之為痛,眼眶也很乾澀。

一切都完了。她的愛情、責任和信念,都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了。

鄭氏奇怪地端詳著裴玄靜,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連連嘆息:「娘子啊,你要是早些來就好了。」兩行淚水應聲落下。

已經過了晌午。

鄭氏帶來拌了馬齒莧的菜粥,就擺在屋外的一個大樹樁上。她讓兩個孩子、禾娘帶上李彌一起吃飯。李彌倒很聽鄭氏的話,乖乖地跟出去了。

支開了這些人,裴玄靜便央求鄭氏說一說長吉最後的光景。

鄭氏擦了擦眼淚,看著院子里李彌的背影——要麼就從這苦命的孩子說起吧。

李彌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得病前比哥哥李賀還要聰明,病後就變得獃頭獃腦,長到現在十八歲了,心智還如同幾歲的兒童一般,生活勉強能夠自理。兄弟倆的父親早逝,前幾年母親又去世了,李賀辭官回故鄉後,就一直和這個傻弟弟相依為命。偏偏李賀是個多病的詩人,幾乎沒有什麼謀生能力。當初他在長安當流外九品的小官那幾年中,所得俸祿還不夠吃的,生活尚要靠在家鄉的母親務農和替人縫補來接濟。母親去世之後,兄弟倆的日子更是困苦不堪。為了養活自己和弟弟,李賀只能強撐著下地干農活,身體越來越差,到今年春天時終於一病不起。

鄭氏越說越傷心,「我們都當他撐不了幾天的,沒想到還拖了這麼久。」

李賀病倒後,還是鄉親們湊了些錢,為他請郎中看了幾次病,抓來幾服藥吃,並沒什麼起色。再想給他請醫生時,李賀自己便拒絕了。鄉親們知道他不願再麻煩眾人,就輪流給他家送些吃的,略盡人事罷了。從春入夏後,李賀便再也起不了床,奄奄一息地躺在家中等死。李彌雖傻,倒也每天守在哥哥身邊,一直服侍他到今天。

「從十來天前就連話都不能說了。昨晚上我還特地來看過一次,誰知今天就……唉,他怎麼就不多撐一天呢?好歹娘子能見上最後一面。」

不怪他。裴玄靜想,是我耽擱得太久了。

這個念頭一起,壓抑著的痛彷彿突然覺醒,從身體的每個部位躥出來。三塗地獄的烈焰陡然焚遍全身,瞬間便燒得天昏地暗,裴玄靜痛得差點兒暈厥過去。

「呦,娘子你怎麼了?」鄭氏看出裴玄靜不對勁了。

裴玄靜勉強穩住心神,對鄭氏說:「我沒事。就是想請大娘幫個忙,不知可否?」

「什麼事?」

「事已至此,該做的總要做,也不能就讓長吉這樣子……」裴玄靜說,「村裡頭有地方賣棺木、壽衣什麼的嗎?」

「有倒是有,不過在鎮子上,稍微遠點兒。」

「我想麻煩大娘幫忙置辦,這裡我一時還走不開,可以嗎?」

「行啊。」鄭氏很爽快。

裴玄靜點點頭,伸手拔下髮髻上的鏤花金釵和流蘇鬢唇,又取下碧玉耳墜,再從腕上褪下銀鐲,一股腦兒交到鄭氏手中,說:「我身上沒有現錢,還須麻煩大娘幫著換些錢來應急。」

鄭氏會意,又道:「……其實也用不了這麼多。」

「我想辦得體面些。」裴玄靜凄婉地笑了笑,「能買多好的就買多好的。」

鄭氏帶著兩個兒郎走了,從始至終都沒有盤問過裴玄靜的來歷。

裴玄靜還有一件事要馬上做。她讓禾娘和李彌都待在院中,自己打來乾淨的水,就把房門關上了。

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替自己的夫君沐浴。

她仍然感到十分平靜,羞臊或者恐懼都不曾擾亂她的心神,她好像已經為他做過無數遍同樣的事了。

洗好之後,因為還沒有壽衣,裴玄靜就仍給他蓋上原先的薄被。又將他的髮髻打開,細細地篦過,再鬆開自己的髮髻,剪下一縷來,揉在他的發中一起挽成髻子。做完所有這些,她如願以償地望著他微笑了——長吉,從今天起我們就是結髮夫妻了。

「我知道你是誰了。」

裴玄靜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李彌不知何時進屋來了。

「你怎麼進來了,禾娘呢?」

「那個姐姐讓我進來的。」

聽李彌叫比他還小的禾娘「姐姐」,裴玄靜覺得有些怪怪的。她朝房門外望出去,只見禾娘背朝屋子,正在一邊洒水,一邊掃著院子。

其實禾娘很懂事,也很善良。裴玄靜感到非常慚愧,自己在不經意中受到那麼多人的恩惠,卻不知何時能夠報答一二。

「你知道我是誰?」她問李彌。他的臉和她記憶中的長吉一模一樣,神態卻更加純真,完全是個大孩子。

「哥哥告訴過我,有一天會有一個娘子到我家來。」李彌一本正經地說,「他叫我要念首詩給娘子聽。」

「詩?」

「丁丁海女弄金環,雀釵翹揭雙翅關。六宮不語一生閑,高懸銀榜照青山。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秋肌稍覺玉衣寒,空光貼妥水如天。」

像所有對含義不甚了了的孩子那樣,李彌用沒有起伏的音調死記硬背式地念出這首詩。起初裴玄靜都沒怎麼聽懂,但是李彌馬上又念了第二遍,第三遍。裴玄靜基本上聽明白了每一個字,卻仍然感到困惑:為什麼是這樣一首詩?這首詩真的是長吉寫給自己的嗎?他從來沒有給她寫過詩……裴玄靜還是弄不懂,或者說不敢懂長吉賦予這首詩的真意。

李彌連念三遍,看著裴玄靜問:「咦?你還是不明白嗎?哦……」他東張西望,一把抓起擱在旁邊的白色手巾,舉到裴玄靜的面前,擋住她的臉。

他再一次認真地念起來:「丁丁海女弄金環,雀釵翹揭雙翅關。六宮不語一生閑,高懸銀榜照青山。長眉凝綠幾千年,清涼堪老鏡中鸞。秋肌稍覺玉衣寒,空光貼妥水如天。」念罷,連說三聲:「新婦子,催出來!」

手巾掉下來,露出裴玄靜的臉,淚水潰堤一般地湧出來。

在奔向昌谷的崎嶇路途中,她不是沒有擔心過,長吉已經默認了退親的事實。她多麼怕他會怨她拒絕她,甚而早就忘了她。現在她可以放心了,長吉不僅沒有放棄,而且始終在等待她。他為她寫了唯一的這首詩,正是舉行婚禮時新郎送給新娘的「催妝詩」。

他們一直都是心心相印的。

李彌問:「你是我的嫂子,對嗎?」

裴玄靜含淚點頭,「哥哥有沒有告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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