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別 第四節

下午議事時,權德輿直接向吐突承璀提出將裴玄靜移出牢房,轉去河陰縣廨內軟禁。他的理由是,裴玄靜畢竟是當朝宰相的侄女,又是個美貌的柔弱女子,將她和一大幫子賤民拘押在一起,實在說不過去。

吐突承璀並不反對。

河陰縣廨規模有限,遠不如守倉的軍營氣派舒適,所以吐突承璀帶著隨扈住在軍營里,也在軍營里辦公,和權德輿一起處理大倉失火的善後事宜。權德輿安頓好裴玄靜之後,就開始抱著腦袋直哼哼,說是犯了頭風病無法理事。吐突承璀明知他託病耍賴,也不好逼人太甚,便讓他自行歇息去了。

裴玄靜被關進縣廨後院一間孤零零的耳房。房中有榻有幾,乾乾淨淨,屏風後的盥洗架上擱著銅盆,盆里盛著清水,架上還掛著潔白的手巾。反正無事可做,裴玄靜便開始洗漱。

她獃獃地洗了一會兒,便拋下手巾,捧著臉哀哀悲泣起來。

裴玄靜從來不好哭,平時還挺看不起那些遇事無措,只會落淚的女子。可是現在她卻覺得,自己除了眼淚已經一無所有,不如痛痛快快地哭個夠吧。

不知哭了多久,她聽見門上有響動。裴玄靜睜大紅腫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見有人持燭而入。

原來又入夜了。

來人婢女打扮,手中提了個食盒。她從食盒中拿出兩三個碗碟來,擺在几上,輕聲道:「大娘子,吃晚飯吧。」

裴玄靜大驚,「……是你?」

這略微低沉的少女嗓音太特別了,絕不會認錯。

禾娘搖頭示意她收聲,三下兩下脫去婢女的外衫,遞給裴玄靜,「穿上。」

裴玄靜趕緊換裝,禾娘在旁邊悄聲叮囑她:「出門後就沿著走廊一直向前,到盡頭處是個下坡,你朝左轉到假山石下,有人在那裡接應你。」

「是。」

禾娘把食盒交到裴玄靜手上,「走吧。」

裴玄靜來到門前,又回頭問:「你不走嗎?」

「我自有辦法,不用你管!」她惡狠狠地回答。

裴玄靜的心口緊了緊,便向禾娘一點頭,推門而出。

夜色蒼茫如昔,踏在滿地銀箔似的月光上,裴玄靜竟然沒有絲毫恐懼,只覺得夜涼如水,彷彿轉瞬入秋。低下頭,她提著食盒盡量走得又快又穩。院子里站著兩名守衛,她的身上能感到他們沉默的目光,但一直沒有人阻攔她。

走廊盡頭的左側果然是個下坡,擋著一座形狀醜陋的假山石。裴玄靜剛轉到山石後面,突然伸過來一隻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喊不出聲,但皎潔月光幫她看清那張滄桑的臉。

是聶隱娘的磨鏡丈夫。

他看到裴玄靜眼中的慌亂平抑下來,才慢慢放開手,低聲道:「別出聲,跟我走!」

河陰縣廨很小,假山背後其實就到院牆了。隱娘的丈夫領著裴玄靜沿院牆一路潛行,走不多久,幾株楊柳左右分開,面前橫亘著一脈流水,岸邊泊著一頁扁舟。

裴玄靜隨那漢子上了船,鑽入船篷,聶隱娘氣定神閑地端坐其中。

「坐吧。」她對裴玄靜說。

裴玄靜剛坐穩,船身便輕輕一盪,滑離岸邊。從篷內只能看見那漢子足下踏的草履,耳邊響起竹蒿每次入水時的嘩嘩聲。

太寧靜的真實,反而更像夢境了,而且讓人分辨不清,小船究竟是正在駛入,還是將要離開這一場南柯夢。

裴玄靜突然驚叫起來,「禾娘怎麼辦?禾娘還留在縣廨里!」

「我們會在前方不遠處靠岸,從那裡接上她。」

「她肯定能逃出來嗎?」

聶隱娘冷冰冰地反問:「你都行,她為什麼不行。」

裴玄靜無言以對。聶隱娘總是這樣言簡意賅,絲毫不給人留餘地。才短短几天,禾娘也學得和她差不多了。

「隱娘為何救我?」

「你是想問,我們為何一路尾隨你吧?」

裴玄靜反問:「不都一樣嗎?」

聶隱娘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如同楊柳的枝條隨風掠過池面,連目光也變得溫柔了,但裴玄靜並沒有留意到。

「靜娘是要去洛陽嗎?」

「是,哦……也不是,其實我要去的是……昌谷。」就像一個在黑暗迷宮裡團團亂轉找不到出口的人,裴玄靜早已不敢去計算自己耽擱了多久,甚至都不敢去想目的地了。

聶隱娘平靜地說:「正巧,沿河順流而下便是昌谷,不需轉道洛陽。」

「真的嗎?」

「我們接上禾娘,一路不停船的話,最多半天便能到達昌谷。」

裴玄靜簡直要蹦起來了,卻又渾身一凜,「不行!」

「怎麼?」

「崔郎中還留在牢里。」裴玄靜急切地說,「隱娘,必須把崔郎中也救出來,否則他們一旦發現我跑了,定會加倍為難他的。」

聶隱娘搖了搖頭,「不行。他的刑傷過重,又被押在軍營里,內外均有重兵把守,我也無法施救。」

「怎麼可能?」裴玄靜不願相信,聶隱娘是那麼神通廣大的人物,飛檐走壁如履平地啊。她哀求:「隱娘,求你再想想辦法……」

「沒辦法。」

船身左右晃動後停下,原來是靠岸了。一條輕盈的影子從岸邊飛下,穩穩地落在窄小的甲板上。

「師父。」

聶隱娘根本沒動,只朝徒弟微微點頭,「坐下,我們就開船了。」

「不!我不走了。」裴玄靜鑽出船篷,這才發現船身離開岸邊尚有一步之遙,難怪禾娘是飛身躍下的。裴玄靜對那漢子道:「請大哥將船再靠岸近些。」

聶隱娘問:「你想幹什麼?」

「不救出崔郎中,我也不走。」

「你不想去昌谷了?」

裴玄靜的心好像被狠扎了一刀,嘴裡又咸又澀,似有血從胸腔湧上來。但是她穩住自己,清清楚楚地說:「我想去,可我不能就這樣拋下崔郎。情義不得兩全,我……只能出此下策。」

沒有人說話。夜深了,岸邊草叢中的促織叫得越發歡暢。一輪明月倒映在平靜的水面上,素光垂手可拾。

「唉。」聶隱娘出篷而來,「真是啰嗦。」

「還得我去跑一趟。」她凝望著水中月說。夜風乍起,聶隱娘一身黑色勁裝紋絲不動,端立的身姿中卻有一種神祇般的冷漠飄逸。

裴玄靜向她深深一拜,「多謝隱娘。」

禾娘叫道:「師父,我也去!」

「不必。」聶隱娘依然不動聲色地吩咐,「你們仍然去昌谷。你須一路小心,保護靜娘。」

「我……」禾娘滿臉不願意,但聶隱娘淡淡一瞥,她便不敢再吭聲了。

雖說要去救崔淼,聶隱娘卻遲遲不動身,只低頭看著河面上的月亮倒影。裴玄靜便也跟著看去——但見水平如鏡,映出碧水青天中的夜色,無聲無息地向東流淌。看不見的陰影漸漸飄過來,突然,就像拉上一塊黑色的帷簾,濃重的烏雲遮在天地之間,星月清光頓時泯滅。

裴玄靜感到船身又是極輕微的一盪,烏雲已然飄過。甲板上再也尋不到聶隱娘的身影,她融入無邊無際的黑夜中去了。而他們的小舟恰如離弦之箭,輕盈地射向逝水的深處。

漢子瓮聲瓮氣地說:「都進篷里去坐吧,我好撐船。」

裴玄靜和禾娘面對面坐在船篷中,裴玄靜想攀談幾句,無奈禾娘一直板著臉,目光也執著地避開她。裴玄靜只得作罷。

就在剛才換裝時,裴玄靜發現了禾娘夜行衣上撕破的口子,由此證實了自己的懷疑,灞橋驛夜入房間的正是禾娘。所以,聶隱娘一夥也不可信。

裴玄靜深知此時自己孤立無援,根本不是眼前這幾位的對手。所以她迅速地下了一個賭注,逼聶隱娘去救崔淼。她記得聶隱娘對崔淼很有好感,如果隱娘肯去施救,就說明其用心尚不險惡。如果不肯,那麼裴玄靜也絕對不會把她引到昌谷去。退一萬步說,只要能支走聶隱娘,禾娘總好對付得多。

裴玄靜堅信:只要把金縷瓶帶給長吉,「真蘭亭現」之謎便能解開。她的任務也就完成了。從那以後,她便可以心無旁騖、安安定定地做長吉的妻子,與他相伴一生。

小船悄然無聲地前行著。裴玄靜的心中忽明忽暗,兜兜轉轉那麼久,此刻她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似乎一生的喜怒哀樂都提前用光,現在她能做的唯有祈禱上蒼,保佑自己能走完這最後一程。

「都怪你。」

裴玄靜一震,方才醒悟是禾娘在說話,「唔,你說什麼?」

「我說都怪你!」船里沒有點燈,僅有水面泛起的一點微光照進來,映出禾娘稚氣未脫的面孔。這時候的她,比裴玄靜之前所見的任何模樣都更像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頭一次見到你我就討厭你,那回要是不讓你進門,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她氣鼓鼓地說,「都是崔……他非要叫你進去……」她停下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