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婚別 第三節

從發生火災開始,裴玄靜和崔淼已經被關了十來個時辰。

在渭河岸邊被捕後,那些人根本不聽他們的申辯,甚至搬出裴度來也無濟於事。這幫守倉的官兵顯然被一把大火徹底燒昏了頭,只要見到非本地的人就抓就關。牢房裡男女老少什麼人都有。還算看在裴相公的名頭上,裴玄靜和崔淼被單獨關在一起,與其他人隔開一堵木柵欄相望。

牢房裡諸人又哭又鬧亂鬨哄,屋外救火的喧嘩聲不絕於耳。不管裴玄靜和崔淼怎麼叫喚,都再沒有人來理睬他們。最後,兩個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

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從谷底到巔峰到墜入深淵,從失望到希望再到絕望,裴玄靜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麻木了,也沒有力氣再去掙扎。她靠在牆上,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腦海里僅剩下的念頭就是——長吉,你等等我。不論生或者死,我都會去找你的……

「靜娘……」她費力地睜開眼睛,崔淼蹲在她的面前。

「你還行嗎?」

裴玄靜虛弱得不能回答。

崔淼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撫摸她的面頰,將一縷散落的髮絲捋到她的鬢邊。

裴玄靜微微偏了偏臉。

崔淼把手縮回去,尷尬地笑了笑,「原來沒發燒啊,你還真挺得住。」

裴玄靜問:「什麼時候了?」

「估計到深夜了。」崔淼讓裴玄靜看其他人,「又沒吃又沒喝的,現在全趴下了。」

窄小的牢房被橫七豎八的犯人佔得滿滿的,唯有他們倆的「單間」還寬敞些,至少感覺能透過氣來。

崔淼說:「外面已經安靜一會兒了,我想火應該是撲滅了。」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走?他們會放了我們嗎?」

「要不了多久的。」崔淼安慰她,「救完火就會查凶。我們本是無辜的,過堂時向上官澄清一下,肯定就沒事了。」

裴玄靜說:「我覺得不會那麼順利。」

「為什麼?」

她輕輕地嘆息,「我怕我永遠也到不了昌谷了……」

「別這樣想。」

裴玄靜示意崔淼再靠近些,壓低聲音說:「給你看樣東西。」

她確定自己的動作不會被他人發現,才小心地從靴筒中抽出那柄匕首,遞給崔淼。

他很驚訝,「你還隨身帶著它?」

「這東西放在我身上沒用。崔郎你拿著,見機行事,或許能靠它脫身。」

崔淼點頭,「成。」將匕首塞入自己的靴筒。

裴玄靜又從腰帶中摸出一個荷包,也將它交到崔淼的手中。「還有這個。」

崔淼打開荷包一看,再次滿臉訝異,「這又是什麼?」

「這個金縷瓶是武元衡相公的遺物。」到了眼下這個地步,裴玄靜也毫無保留了,「據我推斷,武相公是希望我把金縷瓶和半部《蘭亭序》都帶到昌谷,交給長吉。如此才能解開『真蘭亭現』之謎。」

「哦,那現在娘子的意思是?」

「武相公的半部《蘭亭序》已經燒了。我不知道該拿這個金縷瓶怎麼辦了。」她流露出最真實的迷惘和軟弱。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崔淼堅決地將荷包塞還給裴玄靜,「藏好了,準備去昌谷。」

木柵欄門上「咣當」幾聲,有人來開鎖。

「你們兩個,出來受審!」

燈火通明的河陰縣大堂上,並排端坐兩位官老爺。

在這兩位紫袍大員面前,河陰縣令和守衛糧倉的牙將只能靠邊站。堂上人人面如死灰。實際上,當他們看到神策軍左軍中尉吐突承璀和東都留守權德輿一起趕到時,就明白這回大事不妙,烏紗帽連同腦袋都岌岌可危了。

裴玄靜和崔淼是兩位大老爺提審的第一批嫌犯。

吐突承璀一見裴玄靜走進大堂,頓時滿面生輝地招呼:「竟然真的是裴大娘子,幸會幸會。他們說抓的是你,我還不敢信呢。來人啊,趕緊給大娘子看座。」

有人往地上鋪了塊席子,裴玄靜踞坐於上,方才躬身行禮道:「見過中貴人。」

吐突承璀又給東都留守介紹裴度的侄女。權德輿滿腹心事地打量了她一番,緊接著問:「這個人是……」他指的是崔淼。

裴玄靜回答:「這位是去洛陽行醫的崔淼郎中,我們順路,故而結伴同行。」

權德輿沒有再說什麼。於是崔淼繼續像根柱子似的杵在堂上,大家彷彿立刻將他遺忘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吐突承璀和裴玄靜的對答上。

吐突承璀和顏悅色地問:「裴大娘子這是要去洛陽嗎?」他竭力顯出和裴玄靜熟絡的樣子,然而表情實在太浮誇,權德輿不禁瞟了他一眼,臉上的厭惡之色根本掩蓋不住。

裴玄靜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將去昌谷與李賀完婚,為了趕時間經靈覺寺走捷徑至河陰縣的過程講述了一遍。

「原來如此。那麼說娘子遇上河陰倉大火,純屬偶然咯。」

「是的。」

「唉呀,這可讓娘子受驚了。」

裴玄靜對吐突承璀微微頜首,表示心領了他的好意。剛才一見此人,她的心就涼了半截,深知今天必有大麻煩。現在鋪墊得差不多了,裴玄靜暗暗捏緊拳頭,心說,出招吧。

「不過本將倒有一事不明。」吐突承璀故意停頓片刻,才陰陽怪氣地問,「為什麼娘子所到之處,總會有意外發生呢?」

「中貴人此話怎講?」

「意思就是……大娘子換帽,裴相公就遇到刺殺。大娘子去觀刑,法場上便有賊人作亂。這回大娘子人都離開長安了,竟然又在河陰碰上劫燒糧倉。本將不禁要問,世上真有這麼多巧合嗎?而且竟然都發生在娘子的身上?」

裴玄靜沉默。

堂上一片肅穆,只有燭火爆燃的「噼啪」聲。夏夜正濃,東都留守權德輿卻感到陣陣寒意。年歲不饒人啊,他心想,老了就是老了。還能再活幾天?如此明爭暗鬥又有什麼意思?難道就為了像今天這樣通宵不眠,還要為明天、後天、大後天擔憂不已嗎?

兩天前吐突承璀忽然來到洛陽,權德輿就有種危機臨頭的不祥預感。吐突承璀又不肯明說來意,弄得權德輿更加不爽。可是當今朝堂之上,又有誰敢公然得罪吐突承璀?權德輿正琢磨著派人去長安,多方打探一下小道消息,不料河陰倉就出了這樁驚天大案。

皇帝的八百里加急詔書緊跟而至,委任吐突承璀為特使徹查河陰倉失火案,並允其便宜行事。

權德輿怎麼能不覺得,這一切根本就是沖著自己來的!

他的心寒透了。就因為自己帶頭奏請皇帝冊封郭貴婦為皇后嗎?皇帝為此已將自己趕出長安,莫非還要趕盡殺絕不成?

然而捫心自問,權德輿敢於當出頭鳥,還不是出於為臣子的責任心,出於對國家長治久安的一片赤誠嗎?儲君之位空懸,在歷朝歷代都是不安的因素。且不說有唐以來,李氏在宮廷鬥爭中流過多少血。難道皇帝忘記當初自己是如何上位的了嗎?永貞元年的那場動蕩,餘波至今猶存,思之令人不寒而慄。所以權德輿才相信,早一天冊立皇后,早一天冊封皇太子,就能令朝局早一天穩定。可是他的一腔忠誠又換來了什麼?

難怪說,自古忠臣良將鮮有善終者。權德輿就抱著這樣自怨自艾的心情從洛陽來到河陰縣。直到走上公堂,他還在想著不久前才遇刺身亡的武元衡。權德輿曾經為了武元衡的受寵而嫉妒過,甚至在得知他被刺後暗自幸災樂禍,今天方有了兔死狐悲之痛。誰知道呢,也許自己的下場比人家還要慘……

公堂之上,裴玄靜說話了。

「不知中貴人因何斷定,河陰倉失火是賊人刻意所為?如果僅僅是疏於管理的意外,中貴人對玄靜的懷疑和指責就太莫名了。」

權德輿聽得一驚。甫上堂來,吐突承璀便將矛頭對準裴度的侄女,令權德輿有點摸不到方向。孰料這個裴玄靜也非等閑之輩,不僅沒有被吐突承璀的下馬威嚇倒,反而針鋒相對地提出反駁。權德輿暗暗琢磨,裴度的侄女無巧不巧地出現在河陰倉,確實有令人起疑之處。正如吐突承璀詭異地在河陰倉失火前兩天到達洛陽,這些人都好像專門趕來等著出事似的。

權德輿對當前的局勢更感到撲朔迷離,對自己的處境也更感到難以把握了。

吐突承璀算和裴玄靜打過幾次交道,知道她不容易對付,因而不急不惱地反問:「意外失火會有武藝高強的盜賊沖入轉運院嗎?意外失火會有人持械殺傷十餘名守衛士兵嗎?意外失火會有人衝破防衛殺出河陰嗎?」

裴玄靜驚奇地問:「失火時還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你不知道嗎?裴大娘子……」吐突承璀陰森森地說。

「兇犯可曾抓捕歸案了?」

吐突承璀把臉一沉,「大娘子,今日究竟是本將在審你,還是你在審本將啊?」

裴玄靜的倔強勁兒也上來了,將頭一昂答道:「所以中貴人一個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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