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 第八節

二人循聲望去,只見一位僧人站在門前微笑合掌:「二位施主,貧僧惟上有禮了。」

原來他就是空海贈詩的土僧惟上,也是此寺的住持。

惟上法師一口南音,卻十分健談。古剎孤燈,三人團團圍坐相談甚歡。敞開的門外夜雨凄凄,夏蚊在微光中環繞飛舞。

回憶起貞元二十年在福州遇上的日本國遣唐僧空海,惟上法師依舊感慨不已。身為異國人,空海卻擁有極高的漢學造詣,光看他作的這首離合詩就小巧精緻,令人愛不釋手。以至於當惟上離開家鄉福州,雲遊至「靈覺寺」擔任方丈時,還不忘將這首小詩題寫在牆上,留作紀念。

「不過在貧僧這裡借宿的過路人中,能像二位這麼快就看出詩中端倪的並不多。」惟上笑道,「離合畢竟生僻了一些,要寫得好就更不容易了。」

裴玄靜贊同:「歷來詩謎中藏頭、迴文用得多些,熟悉離合的確實較少。」

惟上說:「只有一位權德輿權相公離京赴任東都留守時,曾在鄙寺暫歇,他也很懂得離合詩。」

惟上法師提到的這位權德輿相公,倒也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不僅在政治資歷上可以與武元衡相提並論,而且執掌文壇多年,就連劉禹錫、柳宗元這種級別的大才子都得投文於其門下,求其品題。自元和元年起權德輿就一直擔任宰相,三年前才被皇帝罷了相,轉任東都洛陽留守。

聽到權德輿的名字,崔淼隨口問:「我們也要趕著去東都,竟和這位權德輿相公走的是一條路嗎?」

惟上道:「是啊,二位不知道嗎?從鄙寺去東都是一條捷徑。」

捷徑?

裴玄靜和崔淼的眼睛不約而同地發亮了。

惟上法師娓娓道來,原來從這座「靈覺寺」後門出去,穿過曠野便是崤山,崤山之下有一條雍谷溪,順著溪水再前行半天左右,就能到達河陰縣了。

河陰縣,是大唐至關重要的一個地方。開元二十二年時,朝廷為便利漕運,特選址在河陰築大倉,專門納儲從江淮地區經過汴渠運來的糧食,然後再經由黃河、渭水運往長安。從而徹底解決了長期困擾西京的糧食短缺問題。自元和以來,為了保障削藩部隊的糧草供應,憲宗皇帝更命將絕大部分轉運的糧食都囤積在河陰倉,以便根據戰況靈活調用。

從河陰縣再到東都洛陽,就只有一天不到的車程了。由於河陰倉對大唐意義重大,又和洛陽離得近,便劃歸東都一起管理。

據惟上說,三年前權德輿被罷相,改任東都留守時,特意選擇先經河陰再赴洛陽上任,也是為了順路考察河陰大倉。

從早晨的絕望到現在突如其來的驚喜,裴玄靜簡直有些不敢置信了。

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走了一條捷徑。如果惟上所說屬實,那麼總共再有一天半的時間就能到達洛陽了,甚至比裴玄靜原先所期待的還能提前半天。她一時無言,似乎生怕自己一多嘴,便打碎了這從天而降的好運。

崔淼卻和惟上聊得熱火朝天。

「聽說權德輿被罷相還和前些天遇刺的武元衡相公有關,」崔淼道,「不知法師有否聽權相提起過?」

「倒是未曾聽說。」

崔淼說:「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不知真假,姑且供法師一娛吧。據說朝中的兩位宰相李吉甫和李絳常年不和,不論大事小事都吵個沒完,聖上不勝其煩。權德輿相公在二人中間不偏不倚,結果聖上遷怒於他,責備權相沒有是非決斷,並以此為由將他罷了相。不久後武元衡回朝,每見李吉甫和李絳二人爭吵,同樣不予置評,聖上卻贊武相公為忠厚長者,反而大加愛幸,豈不氣煞人也。」

惟上聽得大笑起來,「那是聖上太愛武相公了,權相實所不及啊。」

「怎奈皇恩再浩蕩,武相公也還是橫遭不測了。」崔淼習慣性地挖苦了一句。

惟上說:「提起武元衡相公,貧僧倒記起來了,那次權相留宿鄙寺時,確實也提到過一件與武相公有關的趣事,並且和離合詩有關。」

原來權德輿曾經作過一首離合詩,是贈給秘書監張薦的。因為寫得十分精彩,當時引得朝中一堆人湊趣,紛紛創作離合詩互相比試。只有武元衡不為所動,旁人怎麼慫恿都不肯出手,顯得極其高傲,也讓權德輿相當沒面子。

崔淼說:「這種事也值得在意嗎?大僚們的心胸未免太狹窄。要我說,就是武元衡相公根本不會寫離合詩嘛,權相何必耿耿於懷。」

「阿彌陀佛。」惟上笑道,「很晚了,二位明早還要趕路,貧僧就不多打攪了。」

崔淼將法師送到門外,回身卻見燈影之中,裴玄靜的目光灼灼,亮如星辰。

他來到她的身邊,問:「怎麼了?」

她字斟句酌地說:「武相公……會寫離合詩。」

「你想到了什麼?」

「那首詩我用迴文和藏頭乃至反切都嘗試過,未曾破解。」裴玄靜搖頭苦笑,「我竟一直有想到離合,真是愚不可及。」

崔淼躍躍欲試:「現在也不晚啊!」

這間小屋雖然簡陋,卻在桌上置了筆墨,想必是惟上法師特意提供給過路客人留詩的。崔淼拿起筆,並不蘸墨,而是伸到一旁的水碗沾了沾,在桌上寫起來——「克段弟愆休,潁諫孝歸兄。懼恐流言日,誰解周公心。」

他還要往下寫,裴玄靜攔道:「四句一組,你先看看這四句能離合出什麼來?」

「前兩句首字為『克』,末字為『兄』,這個容易,離合出一個『十』來!」崔淼一邊比劃一邊說,「後兩句首字為『懼』,末字為『心』……離合成一個『具』?『十』配上『具』,是什麼字呢?」

裴玄靜輕聲道:「是『真』字。」

「沒錯!」崔淼迫不及待地寫下後面四句——「斕斒洛水夢,徒留七步文。蓬蒿密無間,鯤鵬不相逢。」

「斕和文,離合出的應該是個『闌』字,蓬和逢,離合出的是個……『艹』,拼起來就是一個『蘭』字?」他看了一眼裴玄靜,接著往下寫——「亮瑾分二主,不效仲謀兒。仃伶金樓子,江陵只一人。」

這回解析得更順暢了,崔淼幾乎不假思索地便說出:「這四句詩離合出的是一個『亭』字。亭?」他又困惑了,再看一眼裴玄靜,她卻低垂著雙眸,保持沉默。

於是崔淼以水為墨,寫下最後四句詩——「覲呈盛德頌,豫章金堇堇。琳琅太尉府,昆玉滿竹林。」

端詳著漸漸淡去的水漬,崔淼輕聲道:「前兩句離出的是『見』,後兩句離出的是『王』,合起來便是一個『現』字。所以……這首離合詩的謎底是——『真蘭亭現』。」想了想,又不敢確定地問,「對嗎?」

裴玄靜終於抬起眼瞼,望定崔淼點了點頭。

「可是……『真蘭亭現』是什麼意思呢?」

她緩緩地道:「我想此處的蘭亭,當指的是書聖王羲之的千古一帖——《蘭亭序》。」

「娘子因何如此肯定?」

「因為在我的行李里,就有武相公贈予的半部《蘭亭序》。」裴玄靜說,「是他特意臨摹了,送給我的新婚賀禮。」

崔淼恍然大悟,馬上又疑道:「但此處說的是真蘭亭,又指的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蘭亭序》的真跡吧。」

「真跡?!」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圓,「可是據我所知太宗皇帝在得到《蘭亭序》後愛不釋手,臨終前還特意囑咐高宗皇帝,將《蘭亭序》的真跡陪葬入昭陵了?」

「我也是這樣聽說的,所以我們今日能見到的只有《蘭亭序》的摹本,而真跡蕩然無存。」

「難道武相公的這首離合詩是說……他發現《蘭亭序》的真跡了?」崔淼驚奇萬分地問,「靜娘,他給你的賀禮不會就是真蘭亭吧?」

「當然不是。」裴玄靜倒是十分平靜,「紙和墨都是簇新的,臨摹得也比較倉促,一看便知是臨時寫就。而且……還只有半部,所以絕不可能是《蘭亭序》的真跡。」

「那就讓人不解了。武相公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做出一個『真蘭亭現』的謎來,究竟想要做什麼呢?」

裴玄靜再度沉默了。武元衡留給自己的這個謎,到此刻彷彿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處心積慮布置的一切,處處圍繞著王羲之和《蘭亭序》,現在終於有了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然而,她又面對了更大的困惑——真蘭亭現。

貞觀年間的《蘭亭序》摹本距今一百五十年,都已經是價值連城的古董,更別提作於五百年前的《蘭亭序》真跡,那根本就是無價之寶。

假設,《蘭亭序》的真跡確實重現於世,那麼它現在何處呢?武元衡是不是希望裴玄靜找到它?他憑什麼認為她有這樣的能力?他還給她留下了什麼進一步的線索嗎?

再說全天下都知道《蘭亭序》真跡陪葬入昭陵,怎麼可能又重現於世?難道當初高宗皇帝根本沒有遵從太宗皇帝的遺旨?又或者是有人把它從昭陵里偷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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