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 第七節

陳舊的木窗楣上掛著一塊撕破的布片。裴玄靜小心地將它取下來,一望而知,這是從來人的夜行衣上帶下來的。剛才所發生的一切迅疾、詭異而又兇險,都在這片碎布上得到證明。否則她真會以為自己又做了一場噩夢。

她強壓狂烈的心跳,重新關緊窗戶。但是毫無用處,這間屋子再也不能給她一絲一毫的安全感。臨睡前她也關緊了門窗的,可是有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裴玄靜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威脅越來越難以阻擋了。

裴玄靜坐立不安,不知該怎麼熬過接下去的漫漫長夜。

然後,她聽見門上又響起奇怪的窸窣聲。

門外長廊上掛的燈籠通宵不滅,是驛站給客人夜間上茅房時的照明。暗紅色的燈光整晚都會從門縫下照進來,而現在,卻被什麼擋住了。

裴玄靜再也待不下去了。

坐以待斃從來就不是她的性格。與其這麼眼睜睜等著危險闖入,不如主動出擊。

她緊握匕首,猛地推開房門。

外面之人果然猝不及防,「唉呀」一聲向後退去,裴玄靜舉起匕首就捅過去。

「靜娘!是我呀!」

她的手腕被人拚命捏住,頓時一陣劇痛。她不由地鬆了手,匕首就在對方胸前的方寸間落地。

崔淼的臉色煞白,顯然也被她給嚇壞了。

「你要幹什麼啊,嚇死我了!」他壓低了聲音說。

「是你,我還以為……」裴玄靜的話沒說完,人就軟倒下去。

崔淼連忙扶住她,又從地下撿起匕首,才擁著她回入房中。

他點起蠟燭,裴玄靜還沒能緩過神來,全身無力地靠在榻邊,獃獃地看著崔淼被燭火映紅的面龐。奇怪,只要看見他,她的身心中便安逸下來,連這間屋子似乎都變得敞亮了。她虛弱地對他笑了笑,「對不起,沒傷到吧。」

「差點兒,靜娘是怕天太熱,想給在下一個透心涼吧。」崔淼一邊開著玩笑,一邊顧盼道,「怎麼這麼悶熱?開一下窗吧。」他還未及站起,就被裴玄靜一把扯住。

「別去!那裡有人。」

「什麼人?」

裴玄靜這才將今夜之事講述了一遍。

「難怪你剛才那麼慌張。」崔淼皺眉道。

「我從門下看見你的影子,以為還是那個闖入者,繞到前面去了。」

「靜娘,你覺得會是什麼人?」

裴玄靜茫然地搖了搖頭。

崔淼說:「來,我們分析一下。首先,此人並不是為了傷你性命。」

裴玄靜同意。如果來人要殺她,她剛才就在睡夢中一命嗚呼了。

「那麼,是不是為了尋什麼東西?」崔淼思忖地問,「娘子,你身上帶著什麼特別貴重的物件嗎?」

裴玄靜遲疑了一下,才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崔淼的目光在她的臉上轉來轉去,「那就難猜了。」

裴玄靜問他:「崔郎,你什麼時候到灞橋驛的?」

「剛到不久。太晚了,柜上連個夥計都見不著,還高掛著客滿的牌子……呵,我就想先找找你的房間。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這傢伙還真喜歡賣關子,不分場合不分輕重,讓人猜不透他究竟是太天真還是太世故。

裴玄靜沒好氣地說:「你的驢子飛了?」

崔淼伸手將裴玄靜拉起來,「來,你看了就知道了!」

他來到門前,先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確定沒有異常,才極小心地把門推開。

空蕩蕩的一整條長廊上,只有每隔幾步懸掛的燈籠的黯淡紅光。崔淼示意裴玄靜跟著自己,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房門。再轉回身,崔淼在裴玄靜的耳邊輕聲道:「看。」

她看見了。

就在裴玄靜的房門上,和目光平齊的地方貼著一張黃帛,上有墨汁塗寫的似字非字、似圖非圖的符號,筆畫屈曲難解,根本無法辨認。

裴玄靜伸手將那黃帛摘了下來。

崔淼疑道:「娘子?」

「你剛才就在我門口看這個?」

「是啊,我正在研究呢,不料你就拿著刀子衝出來。」

裴玄靜往廊檐下一坐,長長地吁了口氣。在屋裡悶了那麼久,來到戶外她感到格外舒爽,「有什麼可研究的,這是驅魔辟邪的平安符。」道家的符籙雖有幾大派系,但萬變不離其宗,以裴玄靜的學識足夠分辨了。

崔淼也在她身邊坐下,悻悻地道:「我當然知道是符。可你為什麼不想想,這東西怎麼來的?驛站里有那麼多個房間,為什麼單單你的房門上貼著這個?是誰貼的?」

裴玄靜不吭聲。其實答案再明顯不過,整座驛站里能夠制符的除了裴玄靜自己,大概就只有韓湘了。

她說:「……他是好意。」

「是嗎?」

裴玄靜問:「你什麼意思?」

崔淼振振有辭地說:「這麼大的驛站,假如想標明你的房間,讓有心人能輕易找到,又不會引起懷疑,此法不錯。」

裴玄靜瞪大眼睛看他,好一會兒才「咯咯」笑出來,「你是想說,韓郎在我房門上貼符,為了將歹人引來……太匪夷所思了。」她連連搖頭,「他有什麼必要這樣做?我不信。」

「你就那麼信任韓湘?」

「我沒有理由懷疑他啊。」

崔淼不語。裴玄靜的心中卻忐忑起來。她記起裴識離開前提到韓湘時,的確是話裡有話的樣子……

「娘子,你真的認為韓湘會送你去洛陽嗎?」

裴玄靜猛地抬起頭,道:「當然。即使他不送,我自己也會去。」

「去嫁給李長吉?」

「是。」她乾脆地回答。

「他快死了。」

「長吉病重。」裴玄靜一字一頓地說,「但是我去了,他就會好的。」

「假如來不及呢?假如等你趕到時,他已經……」

「你胡說!」裴玄靜臉色煞白地跳起來,「還有三天,再走三天就到了,怎麼會來不及!」

「你敢肯定自己能平安走完這三天的路嗎?」

裴玄靜凝視崔淼。一陣風吹過,燈籠的紅光隨風搖擺,在他的臉上投下扭曲的陰影,使這張俊朗的面龐突然變得陌生而猙獰。

她站起來,欠身道:「崔郎這些天來的關照,玄靜沒齒難忘。今後就不麻煩了。」

崔淼也站起來,欠身回禮,什麼都沒有說。

裴玄靜回房,關上房門。

在這郊野的驛站中,聽不見更漏之聲,也沒有她已漸漸習慣的晨鐘暮鼓。時間的流逝卻比任何環境中都更清晰、更絕對、更冷靜。

裴玄靜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彷彿看見一炷冥香寸寸成灰。那是任何人力都抓不住、留不下的——生命在消亡。

三天!

她大汗淋漓地從榻上跳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後窗。

星盡四方高。萬里長空中只餘一輪明月,將清輝遍灑。

幾步開外,崔淼背靠著一棵柳樹,微闔雙目盤腿而坐。月色彷彿在他的臉上蓋了一層薄薄的冰霜,使他帶上一種宛如少年般倔強而脆弱的表情。

這是無論如何也要去守護心中所愛的執著。這種執著她有,他也有。

裴玄靜輕輕合攏窗扇,任由淚水在黑暗中靜靜地淌下來。

朝陽初升之際,灞橋驛已經人聲鼎沸了。

大家都在忙著套車搬行李,準備趕早出發。等到裴玄靜他們的馬車也都收拾停當了,韓湘卻對裴玄靜說:「靜娘,有個壞消息。」

裴玄靜詢問地看著韓湘,她隻字未提昨夜所發生的一切,韓湘也似乎把崔淼整個地拋在腦後了。驛站中人群熙熙攘攘,再無那個白衣翩躚的身影。

韓湘皺著眉頭說:「北線走不得了。咱們可能要改到南線走。」

「出什麼事了嗎?」

「這個……說是有強人出沒。」韓湘說這話時不敢看裴玄靜的眼睛。

她好像聽見梟鳥藏在心的暗處,發出尖利的鳴叫聲。她問:「強人在哪裡?」

「唔,按咱們原定的線路,下一站是陝州。途中要經過的硤石堡周圍山勢險峻、道路阻峽,最近強人出沒頻繁,所以……為了安全起見,還是考慮走南路。」

裴玄靜仍然十分鎮定地問:「南線怎麼個走法?」

「也沒什麼特別的。」韓湘尷尬地笑了笑,「不過南線要經過好幾條河,咱們須棄車登船,如果遇上下雨發水,可能還要耽擱幾天。」

「耽擱幾天?」

「至多三五天吧。」

「到底是三天,還是五天?」

「呃,我是說比走北線再多個三至五天。」

裴玄靜說:「不行。」

韓湘窘道:「靜娘,如果遇上強人的話,就不僅僅是耽擱三五天的事了。所以……」

裴玄靜打斷他,「韓郎不是會畫符念咒嗎?當可驅敵退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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