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 第六節

長樂驛的確配得上長安城外第一大驛站的稱號。

足足四進的大宅,還有足夠容納上百匹驛馬的馬廄和停放同樣多馬車的後院。即便如此規模,每天都住得滿滿當當。多虧韓湘到得早,提前幫他們訂好了房間,要不然裴玄靜一行還未必能住得進上房。

韓湘,就是即將接替裴識的送親人,他會負責從長樂驛開始,把裴玄靜一路護送至洛陽昌谷的李賀家。

在夜色中乍一眼看見韓湘,裴玄靜還以為又見到了崔淼。同樣是風度翩翩的青年郎君,白衣素巾,身材挺拔,相貌乾淨俊秀。連氣質都有點像,聰穎中帶著點出塵的飄逸感。當然,韓湘的背景可比遊方郎中強多了,他是時任中書舍人的大文豪韓愈的侄孫,但因無心仕途,正值大好年華卻成天忙於求仙問道,頗為迂夫子韓愈所不喜。這次裴度要為侄女找一位送親人,韓愈得知後就推薦了侄孫韓湘。道理其實也簡單,別人都有事要忙,唯有韓湘不務正業,隨時能夠抽出空來。

至於韓湘本人,一聽說裴玄靜既是女神探,又曾入過道,便立即答應了這項差事。他原先一直在終南山中訪道,也不肯回長安城,便和裴識約了在長樂驛碰頭。

裴識與韓湘早就認識,所以見面後很是熱絡。三人在驛站的前堂佔了個雅座,舒舒服服地用了一頓晚餐。韓湘善談,裴玄靜大方,講起道學來頗有共同語言。把裴玄靜順利移交給韓湘後,裴識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因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趕路,便先回房去睡,讓韓湘和裴玄靜自去相處熟悉。

裴玄靜有點興奮,不想那麼早就睡。韓湘看出她的心思,笑道:「這裡面又悶又熱又吵的,不如咱們去外面走一走吧。」

裴玄靜求之不得。

兩人來到驛站外面。只見暮色闌珊,萬點繁星自夜空灑向原野,晚風習習,令人神清氣爽。

韓湘問:「娘子,你可見過懷風?」

「聽說過,但是還沒見過。」

韓湘舉手一揮:「娘子且看,這周圍都是懷風。」

裴玄靜朝四下張望,果見滿坡遍野的紫色長草隨風搖擺,即使在朦朧的夜色中,仍然能感受到那無法形容的寥落肅然之美。

這種紫花苜蓿,因是汗血寶馬心愛的牧草,被漢武帝從西域大宛引入種植,又因其隨風飄搖的美景而被稱為「懷風」。大唐的驛站負責飼養驛馬,所以在驛站周圍都劃有大片驛田,就以種植苜蓿草為主。而長樂驛更因位居高坡之上,種植「懷風」面積又廣大,其景色尤其壯觀。

回首望去,長樂驛中的點點燈火,就如同浮搖在一大片紫色的海洋上。

裴玄靜瞬間失神了——不知當年長吉離開京城時,是否也曾在此駐足,傾聽過「懷風」的低吟?

她自神魂飄蕩,韓湘也默默無語,闔野中只聞一片蒼勁的颯颯聲,如同天地的迴響。

突然——

從苜蓿草叢的深處中傳來聲聲吟誦:「天馬常銜苜蓿花,胡人歲獻葡萄酒。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

裴玄靜和韓湘面面相覷,吟誦還在繼續,被烈烈風聲吹得斷斷續續,但仍可以聽出來,吟者正在向他們靠近。

韓湘朝前跨了半步,將裴玄靜擋在身後,揚聲道:「是哪位兄台好興緻?」

苜蓿草就在他們面前分開,一個腦袋冒了出來。

裴玄靜差點兒暈過去。

竟是崔淼!

依舊是那副瀟洒不羈的神態,崔淼不緊不慢地念完詩人鮑防所作《雜感》詩的最後兩句:「遠物皆重近皆輕,雞雖有德不如鶴。」方才注視著裴玄靜,拱手道:「大娘子,別來無恙啊。」

韓湘奇道:「你們認識?」

「是……這位是崔郎中。」裴玄靜介紹著這個可能是全天下最不像郎中的郎中,熱浪已竄上雙頰,也不知是驚喜是尷尬還是羞臊。所幸夜色深沉,別人察覺不到。

「崔郎中也在長樂驛投宿嗎?」

「正是。」崔淼回答韓湘,目光仍然盯在裴玄靜的臉上,「崔某竟不知娘子就要做新娘了,恭喜恭喜。」

他是看見她的吉服了。裴玄靜鎮靜下來,欠身還禮道:「多謝。」

「既是熟人,崔郎中來與我們一起飲一杯如何?」韓湘還挺熱情。

「恭敬不如從命。」

三人向驛站走去,裴玄靜覺得後背涼颼颼的。不可否認,剛見到崔淼的那一瞬間,她真的十分驚喜。可是他究竟為何而來?若說是巧遇,打死她也不信。籠罩在崔淼身上的神秘感又陡然濃重起來,原來他於她仍然是霧裡看花,是難以理解,是不可捉摸。

她預感到,自己這一路絕對消停不了了。

回到驛站前堂,比方才冷清了不少。夏季要趕在日頭升高前出發,大部分人都早早地回房歇下了,只剩下三四桌還在吃喝談笑。三人仍回到先前的雅座,憑窗而坐。驛卒送上冰鎮過的葡萄酒,味道沁人心脾。

聽說韓湘是韓愈的侄孫,崔淼笑問:「韓夫子還忙著到處給人寫墓志銘嗎?」

韓愈文名鼎盛,達官貴人均以他撰寫的墓志銘為榮。韓愈來者不拒,明碼標價替人操刀,寫墓志銘的收入遠超為官的俸祿,被世人嘲笑為「諛墓」。

「怎麼不忙。」韓湘大大咧咧地回答,「前陣子家中遭賊,居然被個門客順手牽羊拿走一大筆『潤筆費』,可把他給心疼壞了。」

「沒事,再多寫幾篇就賺回來咯。」

兩人哈哈大笑,看起來還挺投機的。

裴玄靜心不在焉,並未注意傾聽二人交談,眼光隨意地掃過店堂。忽然,她發現遠遠的角落裡,有一個人單獨坐著。除了一部絡腮鬍之外,他的身上沒有任何顯眼之處。並且是個地地道道的陌生人。

可不知為什麼,裴玄靜總感覺此人似曾相識,心臟也無端地亂跳起來。

她勉強收回心神,卻聽身邊二位聊開了《逍遙遊》。

韓湘明顯喝多了,高談闊論起來:「莊子曰,『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說是真逍遙便無所憑依,自隨萬物。然則前文又說有所依靠,自得其樂,也可以算作一種逍遙。難道莊子也會自相矛盾嗎?」

「非也,此實為境界之差。恰如鯤鵬比之斥鴳。」崔淼說,「平凡如蓬蒿,在草野中必須相互依存。但等闊大高邈到了極點,如鯤鵬即使互為一體,也無法並存。其實這種逍遙,既是超脫,亦為可悲。」

韓湘醉醺醺地搖頭,「說得好好……」也弄不懂他到底算是贊成還是反對。

裴玄靜卻不由自主地盯住了崔淼。他坦然承受著她的注視,悠悠念道:「所以才有『蓬蒿密無間,鯤鵬不相逢。』」

這正是武元衡用鹽寫在黑布上的詩中的一句!原來,能夠過目不忘的並不止裴玄靜自己。

裴玄靜騰地站起身來,「抱歉,玄靜睏倦難當,先告退了。」

韓湘嘟囔道:「還是我、我送你回房吧。」

「不用,郎君請自便。」

裴玄靜急匆匆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無暇顧及其他。因為就在剛才,她發現角落裡的那個絡腮鬍男子消失了。

雖然毫無驚慌的理由,裴玄靜的雙腿還是有些發軟了。

剛一進屋,她就看到後窗大敞,記得離開時關得好好的。

此時裴玄靜反倒定下神來,過去先將後窗關牢,再將前門也鎖上。這才轉到屏風後面,一看,裝行李和嫁妝的兩口箱子上的鎖都掉了,裡面的東西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她蹲在箱前,慢慢地整理。不出她的所料,來人一無所獲。王義的金簪混在幾件金銀首飾里,根本就不起眼。武元衡所臨的那半部《蘭亭序》夾在一堆書卷之中,甚至都沒有打開過。很顯然,來人的目標是別的。

裴玄靜重新鎖好箱子,從腰帶中解下一個荷包,用手指隔著絲絹輕輕觸摸。金縷瓶雖小,從早到晚纏在腰間也挺辛苦的。但從目前來看,這番辛苦算是值得了。

是誰潛入自己的房中?他想找什麼?難道有人知道她藏著武元衡的金縷瓶了?

「娘子!可安好否?」門外有人大聲嚷嚷,一聽便是醉得不輕的韓湘。

裴玄靜回答:「我已睡下了,郎君勿念。」

崔淼在門後道:「韓郎醉了,非要來問娘子安。打擾了,我這就送他回房去睡。」

「多謝,崔郎也早點歇息吧。」

裴玄靜一直等到腳步聲聽不見了,才坐到榻上。門窗緊閉,屋中悶熱不堪,只能忍著。剛要矇矓睡去,門上響起低低的敲擊聲。

「玄靜,睡了嗎?」

裴玄靜一下子坐起身來,是堂兄裴識的聲音。

她趕緊去開門,「兄長不是已經睡下了嗎?」

「我沒事,明日將別,還想囑咐靜娘幾句。」裴識閃身進屋,關切地問,「你看那韓湘還行嗎?」

「叔父安排的人,自然是可靠的。」

裴識點頭道:「當初韓愈夫子正是你這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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