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 第五節

在遇刺重傷幾乎喪命後不到十天,裴度就下地了。

與其說是御醫的妙手回春,不如說是意志的勝利。雖然暫時還不能進宮上朝,但這無疑是對皇帝極大的鼓舞。十天來皇帝連遭打擊,近乎日日在火上炙烤,終於盼來了一個好消息。

裴府也完全恢複了正常秩序。裴度把幾個回家來探望的兒子陸續遣走,接下去便要安排裴玄靜了。

他決定讓侄女立即啟程赴洛陽昌谷,就定在明日出發。

裴玄靜自己的意願固然是一個方面,但促使裴度下定決心的,還是近日他從裴玄靜頻頻發生的意外中察覺到的不祥之兆。

他發現,裴玄靜已經深深捲入到了不該捲入的是非之中,各種或明或暗的勢力好像都在圍繞她做文章。其中是否蘊藏著巨大的危險和可怕的陰謀,裴度尚無法確定。但他是長輩,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至親,必須保護她,防患於未然。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裴玄靜走,速速遠離長安這個風暴的中心。即使裴度從內心並不支持裴玄靜去嫁李賀,眼下確實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當裴玄靜得知叔父的決定時,心中一時難言悲喜。

她終於可以去和長吉完婚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個天下最樸素的道理,在她身上實現起來就那麼難。但無論如何,她的執著有了回報。

然而,她並不如想像中的那樣欣喜,彷彿明麗的春光中飄蕩著一絲陰雲。

裴玄靜面對妝奩發起了呆。現在,得由她來決定裡面那些收藏的命運了。

很遺憾,王義和武元衡的囑託,她都沒有辦成。裴玄靜感到十分無奈,實際上她確實盡了最大的努力,甚至甘冒生命危險,可惜她的力量終歸太薄弱了。而現在,她也沒有時間繼續下去了。

怎麼辦呢?

她考慮了很久,把阿靈叫過來。

裴玄靜取出王義的金簪,重新用絹帕包好,吩咐阿靈,把它送到西市的宋清藥鋪,交給崔郎中。

「這個……娘子,我怎麼對崔郎中說呢?」

就算什麼都不說,裴玄靜相信以崔淼的聰明,肯定會猜出她的意思。誰都不知道禾娘現在的去向,聶隱娘是不是已帶著她離開長安?但既然崔淼能夠憑著銅鏡找到禾娘,那麼再想追蹤她的下落,恐怕也只有他能試一試。替王義尋找女兒這件事,崔淼一早就答應了裴玄靜的。她想他必不會推辭,況且禾娘對崔淼還抱有特別的好感,在目前情勢下,托他轉交金簪是最合適的了。

不過除此之外,裴玄靜還是應該對崔淼說些什麼的——因為他是她在長安結識的,唯一的一位友人,現在她要走了,理應向他告別。

裴玄靜讓阿靈稍等片刻,自己在案上攤開紙,蘸墨提筆……是不是該賦一首離別的詩贈給崔淼呢?她猶豫再三,才落筆寫下:

「驅馬出門意,牢落長安心。兩事向誰道?自作秋風吟。」

這仍然是李長吉的詩,是他結束鬱郁不得志的為官生涯,終於決定離開長安時所作。裴玄靜借用他的詞句,向崔淼表達自己的心意:她即將離開長安了。有些失落,有些遺憾,但都不能阻擋她遠去的腳步。在她心中,還有哪兩件排遣不了的事呢?見仁見智。崔淼怎麼想,裴玄靜都會默認。她但願他明白,長安只是她的暫棲之地,如今她要去的地方,才是歸宿。

用李長吉的詩,而不是自己所賦,此中深意,崔淼應當能懂。當此別離之際,裴玄靜對他談不上懷戀,卻有幾分真誠的歉意。

秋意蕭瑟的長安有多美,她都無福得見了。只有淡淡離愁凝結在筆端的秋風之中,微妙而曲折地傳遞給他——言盡於此,緣亦盡於此。

她將疊好的紙遞給阿靈,「把這個也交給崔郎中,他就會明白。」

「哦。」

阿靈走了,裴玄靜打開妝奩,接著發起愁來。禾娘的事情應該能託付出去,但是武元衡留下的謎該怎麼處理呢?這才真的棘手。

她拿起那塊黑布,現在上面的鹽屑已經沒有了。她不禁又憶起崔淼「蒸黑布」的過程。當字跡隱現時,裴玄靜又驚又喜,連連追問他是怎麼想出這一招的。

崔淼告訴她,是從科考作弊的法子里得到的靈感。據說有些考生在白紙上用鹽滷做「小抄」,帶進考場後用燭火加熱,字跡就會顯現出來。武元衡的方法則又多加了一層保險:在黑布上用鹽水寫字,直接用火烤顯不出來,所以要加墊一層白紙,讓鹽化成水後滲入紙中,再經加熱才能顯影。

一環扣一環,哪個細節把握不對都會把線索徹底毀掉。裴玄靜聽得感慨萬千,要不是崔淼幫忙,自己根本不可能破解這個謎。

心中充滿感激,她還是忍不住要戲弄一下崔淼:「崔郎中懂得如此手段,怎麼沒能高中進士,仍以行醫為業呢?」

崔淼不動神色地回答:「懂這個手段就一定要用嗎?照娘子的說法,武相公的進士又是怎麼得來的呢?」

裴玄靜登時被他嗆得臉通紅,真是自作自受。她又一次見識了崔淼的犀利,還有他從骨子裡對權貴的蔑視。比如裴玄靜自己,僅僅出於對武元衡的尊重,就絕對不會說出詆毀他名譽的話。在這一點上,崔淼顯然與她不同。

因此,裴玄靜雖將黑布的來歷告訴了崔淼,卻隱瞞了金縷瓶的存在。金縷瓶實在關係太重大了,她至今沒敢對任何一個人提起過。

黑布顯影之後,崔淼又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當時裴玄靜誦讀著白紙上的律詩,正在嫌詩意晦澀難懂,忽聽崔淼問:「娘子記住了嗎?」

裴玄靜自小讀書便過目不忘,所以本能地點了點頭。崔淼一抬手,將白紙扔進旁邊的小爐子。

「你這是?」

「毀屍滅跡。」崔淼若無其事地說,「既然武相公花了那麼大的力氣隱匿此詩,肯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有意幫娘子,卻無意牽扯到宰相的麻煩中去。娘子自己記住便是了。」

瞧這傢伙。對遭到貶謫仕途飄零的落魄文人,他簡直當作神祇一樣來敬重;可是對於皇帝已故寵臣的秘密,他卻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上晦氣似的。

真不明白他這麼個江湖郎中,瞎清高個什麼勁呢?

「娘子——」

裴玄靜驚得差點兒跳起來,沒想到阿靈回來得這麼快。

「東西都給崔郎中了?」

阿靈噘著小嘴說:「才沒。崔郎中走了!人都沒見著……」

「走了?」裴玄靜也很意外,「去哪兒了?」

「不知道。藥鋪的人告訴我,他們鋪子本來從沒有郎中坐堂的。只因崔郎中醫術不錯,又肯免費給窮苦百姓看病,所以和他們的宋清掌柜特別投緣。掌柜的才留他臨時坐了幾天堂。昨日崔郎中向掌柜的告別,說要去別地遊方行醫,今天一大早就收拾東西走了。」阿靈說得滿臉懊喪,倒好像崔淼是她的什麼人似的。

崔淼就這樣不辭而別了。

裴玄靜覺得心裡一下子空蕩蕩的。崔淼本來沒義務向她道別,況且直至今日裴府門口都有金吾衛把守,就算崔淼有心也進不來。可是,她真的很想再見他一次,狠狠地質問他幾句……

原來相聚總是短暫的,甚至連道別也會變成一種奢侈,一份妄想。

她嘆了口氣,「把東西還給我吧。」

金簪重新回到妝奩里。

裴玄靜一籌莫展。

晚飯前,裴度夫婦把她叫去。

嬸娘楊氏興沖沖地招呼:「玄靜啊,來,看看我們替你準備的嫁妝。」

榻前擺著一口紅漆描鳳的木箱,箱蓋掀開,可以看見裡面滿滿地裝了一箱的絹帛和錦衣,還有些書卷、金銀器皿和首飾。裴玄靜垂著頭,久久不語。

楊氏會錯了意,嚅囁道:「時間太倉促,你叔父平常也簡省……東西是不多……」

裴玄靜啞聲喚道:「叔父!嬸娘!」數日前她是以出嫁的名義離開永樂縣的,並沒有人給她準備一件嫁妝。此時此刻,她多麼想撲進二老的懷中哭上一場,可惜他們畢竟不是父母雙親,所以她只能吞下盈眶的淚,向上深深一拜。

楊氏舉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你叔父與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沒能生一個女兒,如今權當自己的閨女出嫁了。」

「行啦行啦。」裴度向楊氏擺了擺手,示意裴玄靜坐到自己跟前,溫和地說,「玄靜啊,你救了叔父,我都一直沒有謝過你。」

裴玄靜剛想說話,就被裴度用慈祥而智慧的目光制止了。叔父的目光清明、鎮定、充滿力量,哪裡像一位重傷未愈的老者。

裴玄靜突然覺得,其實叔父什麼都知道。

她抬起頭,聽見裴度說:「我還記得那天在書房裡,武相公曾經說過一句『長吉詩中有真意』。他是支持你這樁婚事的,若能見到今日,想來他也會含笑的。」

裴玄靜驚呆了。

長吉詩中有真意!

她怎麼一直沒有想起這句話。就在這一剎那,裴玄靜懂了。武元衡設計了那麼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