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 第四節

在長安西市的東北方位,最貼近的一座坊名為布政。布政坊的右側緊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鎮均在此坊中設立駐長安的進奏院,以便和各級官署衙門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離得不遠,與布政坊最多隔開一個坊。

朝廷許可藩鎮在布政坊中設立進奏院,應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軍隊和警衛的重重包圍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成德進奏院的張晏等人那麼快就被抓捕,也是這個原因。

但假如因此認定布政坊是個氣氛肅殺、人人謹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錯特錯了。

布政坊,也是長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來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鶻、龜茲等地的胡人胡商許多居住於此。他們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鴻臚寺等官署里任職上班,晚上則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風尤其興盛,一入夜便處處胡樂飄揚。

布政坊中有一座長安城裡最大的襖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將其作為節慶飲宴的場所。胡人們在襖祠中飲酒作樂、烹豬殺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風雲變幻、政局動蕩好像從來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今夜,襖祠中便在舉行一場大型宴會。自傍晚起琵琶鼓笛聲不斷,兩三個時辰鬧下來,祠中到處是橫七豎八醉倒的胡人,酒氣撲鼻、殘羹遍地,只有幾個半醉不醉的傢伙還抱著胡姬跌跌撞撞地跳著舞。

突然,襖祠的大門上響起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還有人在外面高聲喊話:「金吾衛搜捕逃犯,速速開門!」

喊了好幾聲,才有人從一片狼藉中爬起來,東倒西歪地摸到門口,打開了門。

金吾衛一擁而入,見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應門者金髮碧眼,滿臉虯髯,一看便是個胡人,開口卻是純正的唐語:「諸、諸位有……何、何貴幹?」

金吾衛中帶頭的郎將側過臉,迴避著直衝入鼻的酒氣,沒好氣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斬殺行刺宰相的兇犯,有賊人乘機作亂。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擋!」

「沒問題!」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將軍先、先來一起……喝、喝一杯……」

郎將剛將他的手打落,幾名胡姬又嬌笑著撲了過來,直膩到金吾衛的身上。

「成何體統!」郎將怒道,「都滾一邊去,我們要開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們給吵醒了,紛紛對金吾衛們怒目而視。這幫傢伙個個人高馬大,摩拳擦掌起來還挺嚇人的。

講唐語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齒越發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過、過要先、先清潔,再拜神、神誦……經,否則不得入內!」

「放屁,我們又不信拜火教,拜什麼神誦什麼經!」

「那……就不許進!」

才一眨眼的工夫,兩撥人就在襖祠門前形成對峙之勢。

「住手!快住手!」從門外又衝進來一位老者,邊跑邊叫,急得滿頭銀髮都快豎起來了,不過其中夾雜的竟然是黃絲。再看那雙深埋在皺紋里的眼睛,瞳仁也是綠色的。

他顧不上喘口氣,便對著金吾衛郎將拱手道:「將軍辛苦了,是小兒不懂事,還請將軍莫怪。」

郎將打量著波斯老人的緋色衣冠,譏諷道:「李台監辛苦,今日沒有天象要看嗎?」

「是,本官馬上就要進宮值夜,聽見這邊喧鬧,就過來看看,呵,看看……」司天台監波斯人李素一邊苦笑,一邊期身向前,從腰帶里摸出一樣東西,塞進郎將手中。那郎將在掌心裡一捏,原來是顆雞蛋大小冰潤滑膩的珠子。略微攤開手指,頓時幽光迸現——夜明珠!尺寸之大連宮中都不曾見過。

郎將心中竊喜,面上仍保持黑沉,拉長聲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只是這襖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內,教徒入內前也須潔凈參拜,這個規矩從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從來沒有人違背過。所以……將軍你看?」

郎將手裡握著超大號的夜明珠,早就無心戀戰了,便道:「也罷。襖祠有你司天台監作保,我們也就不費這個事了。撤!」

「呼啦」一聲,襖祠前的金吾衛們撤了個一乾二淨。

直到一個金吾衛都看不見了,李素才回頭注視自己的小兒子——現任薩寶府正兼太廟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聲道:「你呀,總有一天給我家招來天大的禍事!」

李景度弔兒郎當地對父親說:「您夜觀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難,難道又看出別的來了?」

李素氣得不願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關上門,沖著祠內用波斯語大吼:「繼續!」

醉生夢死般的飲宴重新開始。李景度則獨自一人穿過襖祠中央的圓頂祀火堂,沿著拱頂走廊來到一間外牆鑲滿琉璃的小屋。燭光由內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

屋中兩人正在對弈。從蠟燭長度來看,他們已經在此待了好一陣子。剛才外面的動靜似乎沒有對他們的棋興造成影響,碾玉棋枰之上,紅綠兩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纏鬥的局面。

李景度並不過去,坐在門邊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沒沉住氣,損失一顆好珠子。」

對弈二人中面朝門者隨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衛上門,你不是都靠錢解決問題?」

「誰說不是呢?本來我都準備好了,等戲做足了就會給。偏偏老頭子讓下午的事情嚇得慌了手腳,居然掏了顆南海夜明珠出去。哼,這回把郎將的胃口養大了,看他今後怎麼辦。」

面朝門口的人抬起頭來,「行刑後的情形到底怎樣?」即使光線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說:「現場雖亂,京兆尹總算及時把張晏等人的腦袋砍下來了。那些引起混亂的聲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樹旁邊各個方位點放爆竹,故意使人群發生衝撞。等人群散去之後,在現場發現數張字紙,上書:『吾乃兇犯,汝敢追吾,吾必殺汝。』有不少已經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這等事?」疤臉人驚道,「我原先還以為有人要劫法場,救張晏等人,所以趕緊離開現場,怕晚了逃不掉。聽你這麼一講,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張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費了那麼大勁,想通過斬殺張晏一箭雙鵰,既安定人心又嫁禍成德。這下全白忙活了。現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張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濫殺無辜,而且用心險惡。皇帝再向成德藩鎮用兵的話,明擺著是憑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說,刺殺宰相的兇犯根本沒有落網,安定人心又從何談起呢?所以今日之事雖不是劫法場,造成的影響卻更糟糕。要不金吾衛怎麼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對門口的另一個弈棋者突然問:「你爹緊張什麼?」他雖然在向李景度提問,卻根本沒有轉過身來。

李景度道:「自從那夜他看到『長星入太微,尾至軒轅』的天象後,皇帝就倒霉到現在啊。」

「這不正說明他天象觀得准嗎?」

「唉呀,當今聖上的脾氣兩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剛烈非常,極易暴怒。這一連串的打擊下來,還不知他會怎樣暴跳如雷呢。我爹嚇得把遺敕都寫好了,每天入宮都準備去赴死。」

「何至於此。」背朝門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來活得滋潤,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馬首是瞻。當年安史之亂時,波斯胡商也沒少和叛軍勾結。今日景度兄一樣長袖善舞,在藩鎮中多方經營,你們怎麼可能擔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臉色大變,待要發作,又忍住了,只重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疤臉人埋怨對弈者,「你這樣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麼好處?現在外面風聲那麼緊,若無襖祠收留,我還不知會怎樣呢。」

對弈者毫不客氣地反駁:「此地雖能躲過搜查,但也無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賈昌院子多好,比鎮國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長安城外能進能退,可是結果呢?」

「還不是因為……你放進了裴……」

「和她有什麼關係!」崔淼舉手將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統統掃倒。這時的他,哪裡還有半點郎中的細緻與溫柔。

「你!」疤臉人氣得語塞。

兩人各自生悶氣。小屋中一片沉悶,波斯人歌舞昇平的喧鬧聲愈發迅猛地衝進來,看勢頭打算鬧通宵。如此大張旗鼓地擾民,金吾衛卻從不干涉,可見平常李景度打點得多麼到位。

波斯帝國的薩珊王朝亡於大食國之後,波斯王子卑路斯向東逃入大唐,請求高宗皇帝發兵助其復國,但最終功虧一簣。卑路斯此後一直流亡在大唐,獲封右威衛大將軍,卒於長安。當初跟隨王子而來的一大幫波斯貴族也在長安城安家落戶。這些波斯人入唐時隨身攜帶了大量奇珍異寶,他們又善於經營,逐漸壟斷了長安乃至大唐的珠寶交易。波斯胡商個個腰纏萬貫,流亡的皇室貴族更是富可敵國,被唐人稱為「富波斯」。

有些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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