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 第二節

有些地方會一去再去,有些人見過一次便終生不願再見。

裴玄靜弄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又會來到賈昌的小院。並且,還是在一個夜晚。

但是和第一次的雨夜、第二次的午後都不同,這一回,賈昌的小院整個籠罩在清冷的月色中,萬籟俱寂,使得它活像一座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孤島。

這不禁令裴玄靜想起那個龍涎嶼的傳說。當諸龍沉睡之時,龍涎嶼恐怕也是如此寂靜而恆定的。何況那股飄渺而悲憫的香氣,的的確確縈繞在她的身邊。

院中只有一人負手而立。裴玄靜恐懼到了極點,卻不得不上前去。

他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看著她。

「我有那麼可怕嗎?」他的問話中充滿輕蔑。裴玄靜懂得,他習慣了操控蒼生,習慣了君臨天下。即使現在自稱為「我」,而不是那個唯一的「朕」,他仍然是全天下的主宰者。

「不是公子可怕。」裴玄靜小心翼翼地回答,「是這香氣令我不安。」

「龍涎乃天下至尊的香味。」

「可我也聽說,龍涎香曾經代表死亡。」

他沉默片刻,問:「你知道龍涎香之殺?」

「是有這個傳說。」

他又沉默片刻,才說:「那是永貞年間的事情,都過去十年之久,就別再提起了。」

「是。」

「你很聰明。」他打量著裴玄靜,「但絕不像你現在裝出來的這樣馴順。」

裴玄靜本能地反駁:「我沒有裝。」

他不動聲色地微笑了,裴玄靜頓時面紅耳赤。

「說說你此刻的真實想法吧。」

裴玄靜深吸了口氣,字斟句酌地說:「公子的樣子令我想起了一首詩。」

「哪首詩?」

「裊裊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

「我似乎聽過這首……是李長吉的詩嗎?」

「是,是他的《貴公子夜闌曲》。」

他點頭道:「我想起來了,不過詩怎麼像沒寫完?」

裴玄靜回答:「過去我也覺得此詩當有下文。詩中這位貴公子,夜闌之旨安在?他為何那般感傷,又那般孤獨……不過今日當我見到李公子,就都明白了。」

他凝眸注視她,表情難得地放鬆下來,眼神也不顯得那麼冷酷了。

「你近前來一些,不要離得那麼遠。」

裴玄靜往前走了兩步,已經快貼近他的跟前。龍涎香的味道溫柔而又霸道將她包裹起來……

他就在她的耳際說:「你認為貴公子為何徹夜不眠,他究竟在等待什麼?」

「……他在等待這個!」裴玄靜說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

血沒有立即流出來。他驚愕地退後一步,瞪圓了眼睛看著她,張了張嘴,彷彿想問什麼,卻發不出聲音。

裴玄靜同樣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她甚至比對方更加困惑,自己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

殷紅的血緩緩滲透出來,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畫出了一朵鮮艷的紅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還有裴玄靜緊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來:「——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魘著了嗎?」

裴玄靜猛地坐起身,阿靈正焦急地喚著她。

淡淡的月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在榻前彷彿水銀瀉地。夢中顯得無端詭異的靜謐夜色,又恢複成了現實世界中的安寧模樣。

「你怎麼了呀?娘子,連著兩個晚上魘著了。」

阿靈遞過來帕子,裴玄靜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勉強笑道:「我沒事了,你去睡吧。」

過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靈就響起了綿長的呼吸聲。裴玄靜聽了一會兒,才從枕頭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細細地看。

沒錯。就是它。

剛才在夢中,她正是將這把匕首插入了皇帝的胸膛。

冷汗再度冒了出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自己怎麼會做這樣的噩夢?而且連續兩夜,夢境栩栩如生。最可怕的是,整個過程都一模一樣。

她頹然倒在榻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力和彷徨。

昨夜第一次做這個夢時,裴玄靜醒來後立即替自己分析了一番。首先,午後在賈昌院中毫無準備地見到當今聖上,確實給裴玄靜造成了極大的情緒波動。其次,自從來到長安後遇到的種種變故和難題,足以使脆弱的人精神崩潰了。裴玄靜算是相當挺得住的了,但也到了極限。最後,昨天純屬巧合,她外出前將匕首藏於靴中。本意不過是為了防身,卻不想差點犯了私藏武器面聖的大忌。但這也不能怪她呀,誰都沒告訴她將要見到的是皇帝。

總之,昨晚裴玄靜找出種種理由來自我安慰,卻在今夜噩夢重現後徹底破滅了。

她將匕首從鞘中拔出,在月光之下,纖細的刀身如同一小段秋水般輕柔,使人難以相信,這是一件可以輕易奪人性命的兇器。過去的七年中,她曾無數次像這樣在月色中端詳它,總感覺其中有什麼東西在悄悄流動。她曾經相信那是相思無限、是情意綿綿。此刻卻意識到,那更像是一種無法釋懷的怨念,一個極端不祥的預兆。

裴玄靜從榻上翻身坐起。她忽然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在長安待下去了。

她這是在幹什麼?那麼多混亂,那麼多謎團,那麼多爭鬥和仇恨,所有這些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她是為了愛情來到長安的,現在卻任由愛人在遠方受著貧病交加的折磨,自己反倒羈留於此,周旋在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中間。

普天之下,只有長吉給她的謎題才是最關鍵也最難解的——愛。

她下定決心,從明天起要做一個自私的人。

她在心裡說,對不起了武相公,對不起了王義,對不起了禾娘……玄靜只是區區一個女子,承擔不起那麼多道義和真相。自己所能為之付出的,總共才一個人而已。

裴玄靜掀開妝奩,一件件看過來:粘著血的發簪、一首五言絕句、謄寫了半部《蘭亭序》的捲軸,和一隻古雅的金縷瓶。

哎呀,她又為難起來。

真要狠心拋開所有這些信任和囑託,裴玄靜實在於心不安。特別是最新發現的武元衡的金縷瓶,其中似乎牽涉朝廷與藩鎮的糾葛,更有甚者,還可能影響到宰相一生的清譽。

她托起金縷瓶,默默念叨著:「武相公呀武相公,玄靜何德何能,竟令您將如此要緊的東西託付給我。這也就罷了,您能不能多多開示於我,究竟想要玄靜做些什麼?現在這樣憑空揣度,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裴玄靜嘆了口氣,正想把金縷瓶照原樣用布裹好,卻又停下手來。

她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原先純黑的布上隱約現出斑斑駁駁的花紋。等她拿近了看時,花紋又不見了。

用手摸一摸,布質相當粗糙,裴玄靜心中一動。在大雁塔取得金縷瓶後,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金縷瓶本身上面,從來沒有留意過包裹它的黑布,現在卻發現此布不同尋常。

這塊黑布太粗糙了。以武元衡的地位和品位,在家中隨手一取必定是綾羅綢緞,要找這麼一塊粗布反而很困難吧。

所以這一定又是他刻意為之的。

裴玄靜面前的雲母屏風上,不經意中已經染上一抹微光。天快要亮了。

她想起來,今天還有件大事。成德武卒張晏等人將在西市上開刀問斬。承蒙皇帝欽點,裴玄靜必須到場觀看。

果然是事到臨頭,想躲也躲不過去。

裴玄靜合攏妝奩,又小心地掛上銅鎖,卻把先取出的黑布疊成小方,置於几上。今天外出時,她將找機會去西市的綢緞莊走一走,或許能查出黑布上的蹊蹺。

最後再努力一次。裴玄靜對自己說,等今日事畢回府,無論結果怎樣都將向叔父提出請求——立即上路去投長吉。至於其他未盡之事,便看叔父到時候的反應再權衡了。

長安城中西市的大柳樹下,是朝廷當眾處決人犯的專用場所。此次宰相遇刺大案,幾日之內便緝拿到元兇,並由京兆府尹親自監斬。消息傳出,京城百姓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初告安定。

從一大早起,西市就被圍觀的群眾佔滿了。裴玄靜來得晚,卻由幾名神策軍開道,直接穿過人群走向一座酒樓。將馬匹交給店家,裴玄靜在神策軍的簇擁之下拾級而上,來到靠窗的一副座頭前。

她憑窗而望,殺人場所就在窗下的正前方。神策軍們往旁邊一圍,其餘客人只能退避三尺,讓出最佳觀賞位置。

裴玄靜坐下來,沒有掀起面紗。她感覺很窘迫,也非常氣惱。皇帝強迫她觀刑,無非是逼她識相順從、好自為之。因為裴玄靜是裴度的侄女,皇帝對她算得上客氣了,手段亦較委婉。

將張晏等人斬首示眾,皇帝想以此來向世人宣告:至少在這座長安城中,天子的意志尚能覆蓋每一處角落。心念及此,裴玄靜又有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