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長安 第八節

裴玄靜逃離小院,再也找不到雨夜中那個神秘而又溫馨的避難所了,今天她所見的是一處通向深淵的入口。她只有逃,逃得越快越遠才越好。

回到長安城內,見到如織巷陌中的尋常人煙,她才略微定下神來。正向西朝朱雀大街而去,裴玄靜抬起頭,卻見左首的半空中,一座深灰色的五層石塔凌雲而起。

大雁塔!

她瞬間便做出決定,撥轉馬頭朝大雁塔奔去。負責護送她的神策軍士趕上來問:「大娘子,去裴府是向西行。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要去登大雁塔。」

「這……聖上命我等護送娘子回裴相公府。」

裴玄靜盯著他們道:「先去大雁塔,再回府。有問題嗎?」

幾名神策軍士面面相覷,但因裴玄靜剛剛被皇帝單獨召見過,身份又是新晉宰相的侄女,也不敢輕易得罪,遲疑再三還是點了頭。

裴玄靜道:「煩請諸位帶路。」她曾經一心盤算著悄悄前往大雁塔,探索武元衡留給自己的謎題。但今天和皇帝的會面讓她意識到,在這座長安城中自己是毫無秘密可言的,至少對於皇帝來說,只要他想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就必然能夠知道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倒不妨大大方方地行動,再見機行事吧。

一路疾行,須臾便跨過大半個長安城。再抬頭時,大雁塔就在眼前了。但見那充滿異域風情的古樸身姿,雖無大雁之形,卻自有躍然長空、俯瞰眾生的無盡神采。

裴玄靜顧不上多欣賞了,三步並作兩步奔到塔下,抓住一個小沙彌便問:「師父,請問《集王聖教序》碑在何處?」

小沙彌不慌不忙道:「阿彌陀佛。檀越可是問的懷仁和尚集字碑?」

「正是!」

「檀越弄錯了,《懷仁集王聖教序》碑在弘法寺,並不在這裡。」

裴玄靜愣住了。

小沙彌又道:「檀越若是要看《大唐三藏聖教序》,那倒是刻在雁塔外牆之上的,小僧可為指點。」

「哦,不必了,多謝師父。」困惑和失望在裴玄靜的心中糾結起來,堵得她喘不過氣來——《大唐三藏聖教序》是褚遂良書寫的,所以肯定與武元衡的謎底無關。但是由王羲之書法集字而成的《懷仁集王聖教序》石碑卻根本沒有立在大雁塔。難道是自己推理有誤?

可是這麼一來,最後的線索也斷了。裴玄靜感到全身無力,再也沒有信心參透武元衡設下的謎局了。

她站到《大唐三藏聖教序》的碑文下面,仰望大雁塔頂,更覺得高不可攀。但是既然來了,她咬了咬牙,便登一次吧。試過,也就死心了。

裴玄靜一口氣攀上塔頂。朝下望去,整座長安城都覆蓋在浩渺煙雲之下,棋盤狀的阡陌錯落有序,車馬人流蜿蜒其中,宛若人間幻境一般壯麗恢宏。也是在這一刻,她才理解了皇帝所說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要守住長安的話,是值得的。為了所有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為了這座城、這個國、這片河山,已經有太多的人赴湯蹈火,她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請問這位女施主,是否裴家大娘子?」一位慈眉善目的沙門出現在她身後,向她合十行禮。

裴玄靜連忙還禮道:「我叫裴玄靜,師父是找我嗎?」

「正是。有位相公托我向娘子轉交一件東西。」

裴玄靜的心狂跳起來,忙問:「是哪位相公?」

沙門含笑不語,從袖籠里摸出一個樸實無華的黑布小包裹,遞到裴玄靜手中,便轉身離去了。

裴玄靜不由自主地環顧四周,此時塔頂恰好空無一人。那幾個神策軍士沒興趣登塔,都在底下等候。她強扼激蕩的心神,掀開布包。

包袱中是一隻小巧玲瓏的金縷瓶,紋理精緻、色澤暗沉,一望便知是件珍品,而且頗有些年頭了。

吐突承璀的話在她的頭腦中響成一片:武元衡不肯收受其他賄賂,但見到太宗皇帝欽賜的金縷瓶時,卻立即收下了。

她翻過瓶子,果然,瓶底中央一方小小的鐫印——「貞觀」。

原來所謂的金縷瓶,竟是如此細膩纖巧的物件,躺在她的掌心中,像一隻剛孵出蛋殼的雛鳥,又像一塊燒得滾燙的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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