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長安 第七節

自從來到長安,裴玄靜第一次無所事事了。

裴度的談話好像在她的門前掛了一隻銅鎖,裴玄靜剛剛逃離聶隱娘夫婦的磨鏡小鋪,又被牢牢地鎖在了宰相府中。

現在她哪兒也去不了了。

張晏等人必須死,所以禾娘的命運再無轉圜餘地。叔父重傷未愈,刺殺案還沒了結,在這個時候也不適合提起去昌谷之事。她的親身經歷已經證明,連長安城裡都不安全,更別提讓她上路遠行了。這兩天裴府門口的金吾衛有增無減,連阿靈都溜不出去了。

即使能溜出去又如何?賈昌的院子早就人去樓空,而今裴玄靜在整個長安城中唯一想見的人,就只有郎中崔淼了。問題是,他還願意見她、還能見她嗎?

裴玄靜只剩下一件事可做:研究武元衡留下的詩和字。但是她的頭腦成了阻塞的溝渠,前方似有渺茫的一星亮光躍動,卻怎麼也捕捉不到。

「鳥,」她無奈地問身旁的阿靈,「長安城裡什麼鳥兒最多?」

「鳥有好多種啊……鴿子、麻雀、燕子、烏鴉……」

「秋天呢?秋天有什麼鳥?」裴玄靜的目光恰好落在「余者自取於秋」這幾個字上。

「秋天的鳥,不就是大雁嗎?」

「大雁?」

「對啊,娘子。」阿靈湊到裴玄靜跟前,神神秘秘地說,「娘子是不是要出嫁啦?」

「你說什麼?」

「我是聽倩兒說的。」裴玄靜的親事在裴府從沒被公開提及過。阿靈卻能從楊氏的貼身婢女那裡打探到消息,看來這小丫頭的八卦本領還是蠻高的。

阿靈看裴玄靜不應,以為她害羞,更來勁了,「我聽倩兒說,阿郎在給娘子物色一個合適的送親人呢。可是現在阿郎自己出了事,所以還得多等些時日,外面安定了才能送娘子成行。」說著,又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娘子可別著急哦。」

「著急?我哪裡急了?」裴玄靜沒提防讓阿靈說中心事,臉上還真有點掛不住。

「不急?不急娘子問什麼大雁啊?」阿靈笑道,「且不說請期的大雁是夫家送的,娘子再急也輪不到你來張羅這些。」

「你!」裴玄靜剛想去擰阿靈的嘴,猛然呆住了。

大雁!從日出時的池塘驚起飛鳥,再到秋日的大雁,這一連串的聯想美則美矣,卻似乎過於隨意了。可偏偏大雁是婚儀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是對於忠貞不二、白首偕老的最美好的象徵。

假如武元衡給她設計的謎底正是大雁,不也意蘊雋永而飽含祝福嗎?

可是大雁和《蘭亭序》、王羲之又有什麼關係呢?

靈光乍現。裴玄靜一把抓住阿靈的手,「阿靈,長安城裡是不是有座大雁塔?」

「有,當然有啊。在大慈恩寺里……」

裴玄靜放開阿靈的手,她幾乎已經能斷定,自己趨近謎底了。

關於大慈恩寺和大雁塔的來歷,因為實在太著名了,就算不是長安人的裴玄靜也耳熟能詳。

大唐貞觀二十二年時,皇太子李治為追念母親文德皇后,在長安城南晉昌坊中面對曲江池的地方修建一座佛寺,名為大慈恩寺。寺院落成之後,太子治令玄奘大法師自弘福寺移就大慈恩寺,繼續翻譯從西方取經帶回的佛典,充上座綱維寺任。永徽三年時,玄奘法師欲於大慈恩寺中建石塔一座,用來安置、保存西域請回的經像。高宗皇帝特許以大內、東宮和掖庭亡人之衣物折錢出資,遂建成五層磚塔,便是大雁塔的由來。

在大雁塔的下層南外壁上刻有兩碑。左邊是太宗皇帝所撰《大唐三藏聖教序》;右邊是高宗皇帝在東宮時所撰的《述三藏聖教序記》,兩碑均由尚書右僕射河南公褚遂良書寫。其書其文均為傳世之經典。

後來,又有一位懷仁和尚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時間,從王羲之的書法中集字,於咸亨三年鑄成《集王聖教序》碑,內容包括了太宗皇帝的《大唐三藏聖教序》、高宗皇帝的《述三藏聖教序記》、太宗答敕、玄奘翻譯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

從《蘭亭序》到《集王聖教序》,從王羲之到王羲之——從武元衡到大雁塔。

跟隨著一縷性靈、抑或慈悲的微光,她終於找到了那條迷霧繚繞中的小徑。

裴玄靜決定要去一次大慈恩寺,登一回大雁塔。她還預測不出等待著自己的將會是什麼,但她相信,那裡一定會有什麼。

可是問題又來了:現在還能找到什麼理由出府呢?

再要求京城觀光?別說裴玄靜自己開不出這個口,即使裴度答應了,恐怕也會命令堂兄貼身緊盯,甚至派出一個金吾衛的小衛隊護送。

裴玄靜始終堅信,武元衡交給自己的既是一個謎題,更是一個秘密,是一份必須悉心守護的信任,所以她至今對裴度都沒有提起過。她得趕緊想出一個穩妥的,不會引起懷疑的辦法來。

就算裴玄靜能神機妙算,也想不到最後竟是吐突承璀將她帶出裴府的。

過程相當突兀。就在裴玄靜回到裴府的次日上午,大約巳時一刻的時候,堂兄裴識匆匆來到裴玄靜的房間。

他告訴裴玄靜,神策軍左中尉吐突承璀要請她去神策軍府走一趟,配合刺殺案的調查。

「現在嗎?」

「吐突將軍就等在前堂。」裴識的表情很古怪。

通過和叔父的幾次交談,裴玄靜已經了解到吐突承璀和裴度乃至皇帝之間的複雜關係,便問:「叔父知道了嗎?」

「父親大人已經知道了,所以才命我來請堂妹。」

「好,我這就去。」

裴識引著裴玄靜去前堂時,還不忘低聲囑咐:「來者不善,靜娘多加小心。」

「兄長放心。」

裴玄靜跟著吐突承璀出了裴府,騎在馬上被神策軍團團包圍著前行。

裴玄靜並不知道神策軍府在什麼地方,但因神策軍是天子禁軍,軍府想必深入在宮城腹地。

可是實際上,他們沒有朝皇城去,而是走向長安城郭。眼看就要出城了,裴玄靜下意識地踢了踢腳尖。出門前,她從枕頭下取出那柄匕首,塞進右腳的靴筒中。吸取了上一次磨鏡小鋪的教訓,裴玄靜給自己準備了一件防衛的武器。

抬起頭,一座巍峨的城門就在眼前了。

「黑雲壓城城欲摧」——長吉的詩句赫然躍入腦際。其實今天艷陽高照,碧空之上連一縷雲絲都尋不到。黑雲是壓在她心頭上的。

裴玄靜問:「中貴人,我們究竟是要去哪裡?」

今天的吐突承璀異常沉默,幾乎沒有對裴玄靜說過一句完整的話。聽見裴玄靜發問,他才答非所問道:「娘子來過這座城門吧?」

是啊,春明門。

她就是從這座城門進入長安的,只不過當時正處於昏迷中,無從回味那一刻的心情。今日方得一睹這高聳而寬敞的威儀,既盛氣凌人,又胸襟開闊。世上唯有一座長安城,才有這樣的城樓吧。

裴玄靜說:「來過,但只記得城外的情景。」

「娘子到過春明門外賈昌的院子。」吐突承璀說,「裴相公給聖上寫了個表章,陳述了娘子的一些經歷。今日,本將便請娘子到賈昌的院中回顧一番。」

「中貴人也管這些嗎?」

吐突承璀再次答非所問:「裴相公的上表中提出,張晏等人可能並非刺殺案的元兇,建議聖上重審。」

原來叔父雖然拒絕了自己的請求,但還是給皇帝上表陳述事實。那麼,吐突承璀今天的舉動應該就是奉命重審了?

裴玄靜等待著吐突承璀的下文。可是直到他們從春明門下穿過,來到通往鎮國寺的岔路時,吐突承璀才又開口道:「聖上不會重審張晏等人,因為判定他們有罪的正是聖上。」

「聖上?」

「武相公遇刺後,聖上給我們看了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所上的密奏。王承宗在奏表中極力詆毀武相公,說他陽奉陰違,表面忠於朝廷主張削藩,私底下卻收受藩鎮的賄賂,故意使得朝廷和藩鎮之間久戰不決,目的便是從中漁利。」

「這些……聖上斷斷不會相信吧?」

「當然,所以聖上根本沒有理睬過王承宗的奏表。」吐突承璀的語氣相當古怪,「不過那些奏章寫得繪聲繪色,還列舉了行賄的過程和清單,看起來煞有介事。王承宗還特別提到,武相公對普通的金銀財寶一律退回,看似品格高潔,其實是嫌棄那些東西鄙俗。王承宗的牙將尹少卿投其所好,送了一件太宗皇帝欽賜的金縷瓶,結果武相公當即便收下了。這才顯出其貪婪的本性埋藏至深……武相公死後,聖上才給我們看了這些奏章,並痛心疾首地說,他沒想到王承宗對武相公懷恨至此,三番五次詆毀不成,便索性對武相公痛下了殺手。所以聖上才下決心誅殺成德武卒張晏等人,王承宗若敢有半點不滿的表示,朝廷便將立即出兵討伐成德藩鎮,絕對不會再姑息!」

明白了。裴玄靜沉默半晌,說:「王承宗其心可誅,聖上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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