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長安 第六節

崔淼終於向裴玄靜坦白了全部經過。

果然,春明門外賈昌院子里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裴玄靜在衝進賈老丈祭拜師父的屋子之後,因為精神過度緊張、體力衰竭再加感染風寒而昏迷了。崔淼本打算等早晨城門開後,就親自將裴玄靜送進城的,不想晨鐘未鳴,院門前卻來了個王義。

「現在回想起來,王義和郎閃兒之間確實有些古怪。」

據崔淼說,當時王義找上門來,似乎是找郎閃兒商量什麼事情,但郎閃兒不肯答應。兩人正在爭執,王義突然看到了受傷的車者,和昏迷中的裴玄靜。交談之下得知裴玄靜的身份,王義立刻就變了臉色。

王義亮出身份,又出示了裴府的腰牌,崔淼便和他一起將裴玄靜送回了裴府。崔淼還順便給裴玄靜開了葯,這才放心離去。

等崔淼趕回賈昌院子時,郎閃兒已經按他們之前商定好的,把院中寄宿的百姓盡數遣散了。

「因為賈老丈亡故,院子里又發現了疫症,郎閃兒六神無主,我便給她出了此主意。反正也沒有賈老丈管著,郎閃兒索性免去了所有人的租金,我還發了些解暑的葯給他們。百姓們得此便宜,也就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之後,崔淼便和郎閃兒一起將賈老丈收殮進棺材,送去鎮國寺里停靈了。

「為什麼是鎮國寺?」裴玄靜問。

「因為賈老丈生前一直在鎮國寺禮佛,寺內的方丈很敬重其為人,願意為他超度往生。」崔淼解釋說,「辦完了這些,我便辭別郎閃兒,正打算入長安城內再尋落腳之處。王義又來了。」

崔淼說,那時王義急急忙忙來找他,說是自己不小心摔傷了主人的腳,請崔郎中去幫忙看看。崔淼心中納悶,長安城內有的是醫館,況且御史中丞府也該有幾位經常走動的郎中,何以捨近求遠來找自己這個剛認識的?不過人家既然找來了,崔淼也正想熟悉熟悉長安城,就一口答應下來。

誰知行到半路,王義卻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他要求崔淼到了裴府里,萬一見到裴玄靜的話,千萬別承認曾經見過她。裴玄靜若是提起在賈昌院子里的經歷,崔淼也必須統統否認。

「這是為什麼呢?」裴玄靜問。

崔淼說:「當時我也覺得非常奇怪,便要求王義解釋。他卻不肯明說,只一味強調自己有難言之隱。我心裡不痛快,本打算乾脆連去裴府也一併拒絕了。不料……王義到了一個僻靜處,竟然對我行了大禮。」

裴玄靜喃喃:「他真的很為難吧……」

「是啊,他的誠懇最終感動了我。畢竟這樣一條鐵骨錚錚的硬漢子,是絕對不會輕易求人的。我考慮了一下,覺得他的要求對你也不至於造成什麼傷害,便答應了。」

「所以你就信口雌黃說我產生了幻覺?」裴玄靜惱道。

「否則搪塞不過去啊。」崔淼苦著臉說,「我本以為你對昏迷前的事情只能記個大概,誰知你還真不容易矇騙。可我既然答應王義了,也只能咬死不改口了。」

裴玄靜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騙得我好苦!」

「你苦,我就不苦嘛……」崔淼低聲嘟囔,「我當然希望你記得我,記得那一晚在賈老丈院子里的經過……我特意在西市裡找了個醫館落腳,還不是因為那裡離裴府近……」

裴玄靜這才明白,為什麼刺殺案當天他那麼及時就趕到裴府。

她說:「可是後來王義去世,你也沒有說實話。」

「死者為大,況且王義護主那般忠勇,彼時彼境,我怎好再違背他的意願。」崔淼嘆息道,「發生了那麼大的案子,我推測王義的難言之隱很可能與刺殺相關,在真相撲朔迷離之際,我也擔心貿然改口的話,更將引發不可預測的後果。恰巧你托我尋找他的女兒,我便決定見機行事。唉!可我確實一點兒都沒往郎閃兒身上想!」

「你後來就沒有再見過郎閃兒嗎?」

「沒有。郎閃兒到鎮國寺為賈老丈守靈去了,並說鎮國寺會替她安排今後的生活。」

「啊,我知道了!」裴玄靜眼睛一亮,「那個騙了阿靈的小娘子就是她!」

「什麼小娘子?阿靈又怎麼了?」

裴玄靜思索著,阿靈應自己之命去探賈昌院子時,崔淼已經離開了。很顯然郎閃兒也騙了崔淼,其實她根本沒有去鎮國寺,而是重新回到賈昌院中。她發現阿靈在附近探頭探腦,便以少女的模樣現身,輕而易舉獲得了阿靈的信任,也套出了阿靈的真話,還用那套匪夷所思的說辭把阿靈打發回來了。

所以,王義和郎閃兒,也就是禾娘這對父女,都希望使裴玄靜徹底忘卻在賈昌院中發生的一切。為什麼呢?

她盯著崔淼——為什麼他們對他的知情沒有那麼在意呢?

只能有一個解釋:崔淼是外人,而裴玄靜是裴度的侄女。所以,賈昌的院子中很可能暗藏著與刺殺案有關的線索,否則王義父女就不必費這一番周折。

她正想得入神,突聽崔淼怯怯地說:「娘子,你能不能別這麼盯著我看?」

裴玄靜的臉一紅,「誰看你了,我是在想問題!」

「娘子在想什麼?不妨說出來,我們一起想?」

「我在想王義、禾娘,還有聶隱娘夫婦,他們和刺殺案到底有何關聯?」

「娘子想這些,倒不如乾脆想想,刺殺案的元兇究竟是誰?」

「這我現在可想不出來。莫非你知道?」

「在下不知。不過,總會知道的。」崔淼微笑著說,「娘子你看,天都快亮了。」

是啊,再漫長的夜也有盡頭。裴玄靜發現,當這一夜即將過去時,真相仍然渺渺茫茫、若隱若現。就像東北方龍首原上,掩映在晨霧後的大明宮的御宇風姿。可望而不可即。但這一天一夜之間,裴玄靜還是有收穫的。她收穫了一個可以給予全部信任的人——崔淼。

第一聲晨鐘響起來了。自大明宮中傳來的鐘聲,悠遠而滄桑,彷彿傳遞著來自時間盡頭的啟示。鐘聲即起,凝練如鏡的放生池面也隨之波動,泛出一點一點的漣漪。

裴玄靜和崔淼卻都一動未動。他們知道,按例要等晨鐘響完,長安城內所有的坊門都打開之後,兩市才會開門,但仍然不可以做生意,根據大唐律例,兩市的經營時間是從每日正午到暮鼓之前,僅僅半天而已。

還是崔淼開口道:「我估計,裴相公派出的人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

裴玄靜也同意。雖然阿靈根本不了解銅鏡、王義和郎閃兒這一系列的淵源,但她至少能告訴裴度他們,裴玄靜是跟著一個磨鏡子的人走的。所以到頭來,堂兄他們總會找到東市的。

崔淼卻在注視她沉默的側影,宛若初見時的模樣:衣衫濕透,鬢髮凌亂。想當初,正是這疲憊茫然、楚楚動人的美引發了他的憐愛之心,令他情不自禁地挺身而出,想做一個救美的英雄。

然而這是一個多大的誤會啊。他以為她只是迷途的柔弱女子,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化身為女神探,更躍升成宰相的親侄女。

他自言自語地說:「等你府中的人找來,我還是走罷。」

裴玄靜沒有搭理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放生池裡的景象吸引過去了。

清冷的月光隨夜色一起隱去。初升的朝陽一寸一寸地把池塘染成金黃,池水也跟著漸漸蘇醒過來……突然,兩個白色的影子從池中騰空而起。

裴玄靜嚇得一把抓住崔淼的胳膊,「那是什麼?」

「是水鳥吧。你怎麼了?這有什麼可怕的。」

「水鳥?什麼水鳥?」

「白色的……應該是仙鶴吧?」崔淼笑道,「我想這放生池裡各種稀奇古怪的飛禽魚鱉都有。東市上不管賣什麼,總有人去買了來放生,所以品種特別齊全。」

「你是說每當日出的時候,池塘中會有鳥兒飛起?」

「是吧……」崔淼覺得裴玄靜的緊張很莫名,卻不知她正處在幡然醒悟般的巨大衝擊之下。

「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在池塘夜盡日出之時,不唯事還生,還有鳥乍起!

兩者之間的確存在關聯嗎?抑或只是她的胡思亂想?

裴玄靜忘記了周圍的一切,當她聽見雜沓的馬蹄聲時,一隊人馬已經衝到眼前了,打頭之人對著她大喊:「玄靜,是你嗎?」

堂兄裴識終於找來了。「謝天謝地,總算找到你了!父母大人簡直快急死了!」

裴玄靜站起來,快步向堂兄走去,突然又停下來。她想起了崔淼,忙回頭找他。

可是他在哪裡?

崔淼消失得無影無蹤。有那麼一瞬間,裴玄靜幾乎懷疑他會不會掉到池子里去了,隨即醒悟過來——他走了,就像他曾說過的。

沒關係,她相信他不會走遠,只要她需要,隨時可以找到他。

回到興化坊中的裴府,裴玄靜花了好長時間沐浴,恨不得把每根頭髮絲都挨個洗一遍。阿靈頂著兩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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