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的臉上蒙了塊黑紗,只露出兩隻眼睛。身量纖細挺拔,裴玄靜一眼便認出,正是白天在聶隱娘之後進屋的那個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盞小油燈,見裴玄靜蜷縮在角落裡,冷笑道:「把手裡的棍子扔了吧,我是來放你們走的。」
「你放我們走?」裴玄靜很意外。
「少廢話!」那人不耐煩道,「想活著出去就聽我的。」說著從懷中摸出一把鑰匙來,三兩下便捅開了窖井蓋上掛的銅鎖,又費力地去挪鐵蓋。裴玄靜伸手幫忙,那人斥道:「你閃一邊去。」卻朝著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勁頂一頂啊!」
裴玄靜只好退到一邊,眼睜睜看著窖井上下兩人一起努力,終於把個厚實無比的渾圓鑄鐵蓋滾到旁邊。已經能看見崔淼的頭頂了,突然那人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劍,直指裴玄靜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頭出來:「怎麼回事?」
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面有暗道,我可以領你們出去。地面上走不得,要是被發現就完了!」
「行,聽你的。」裴玄靜搶步上前,站到了井蓋邊。
崔淼仰起頭來看她,原本漂亮乾淨的面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污垢之下的臉色十分蒼白。
他盯著她,輕聲說:「你也下來,萬一……咱們可都別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待在下面。」裴玄靜朝身後那人掃了一眼,故意大聲說,「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連累,我不願貪生獨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靜說:「你讓一讓啊,堵在那裡我怎麼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幾步,招呼道:「你下來吧,小心點,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紮實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濕,突然腳底踩空,整個人向下滑去。還沒等裴玄靜尖叫出來,崔淼從井壁一側伸出雙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兩人一塊兒倒在井壁旁的坑道里。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靜感到臉上撩過細微的風動,猛然意識到這是崔淼的呼吸。她驚起,掙脫了崔淼的懷抱。
「你不會水吧?」他問。
裴玄靜探頭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面上倒映著井口映入的微光。搖搖曳曳,還伴隨著嘩嘩的水聲。
「下面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進去,肯定沒命了。」
「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兩側的水渠了?這些水渠縱橫貫通,把整座長安城都連接在一起。每座坊里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東、西兩市下面築的是暗渠,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靜不可思議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見深不可測的流動的黑暗。
長安,這座城市彷彿從這一刻才向她揭開神秘的面紗,呈現出了金碧輝煌之下的另一張臉孔。
「它們通向哪裡?」
「根據地勢的話,自北向南,最源頭是太極宮和大明宮,然後穿過整個宮城和皇城的地下,連通興慶宮的龍池,再到東市和西市的兩座放生池,一直經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後進入渭水。」
裴玄靜驚奇地問:「和皇宮都連在一起嗎?」
「是的,不過在皇宮裡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沒有?」救他們的人也爬下來鑽進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則便一輩子待在這裡吧!」
在封閉的坑道里聽起來,那人的聲音十分清脆,儘管刻意壓低了,仍能聽出是個少女。裴玄靜的心裡有數了。她也迅速觀察了窖井下的環境,發現崔淼為了和自己講話,一直艱難地扒著井壁,實在又費力又危險。裴玄靜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麼走啊?」崔淼問,「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過了。」
「當然是從水裡走。」
「水裡?」裴玄靜和崔淼異口同聲地驚呼。
「喊什麼喊!」那人鄙夷地說,「我看過圖紙,知道哪一段的溝渠深哪一段的淺。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過。我們只要沿著暗渠走到東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轉成明渠,再找一個隱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靜和崔淼對視一眼,心知別無選擇,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燈掛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靜居中,那人自己殿後。三個人各自捏著鼻子,一個接一個浸入水中。
裴玄靜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沒到了胸口。氣味倒不像想像的那麼難聞,可是水冰涼涼的,還有些黏稠,周圍又幾乎漆黑一團,僅有最前方崔淼那裡的一點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於怎樣的水體里,身邊又淌過些什麼東西。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什麼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則即刻就會精神崩潰吧。
暗渠彷彿沒有盡頭。三個人誰都不說話,只有帶著迴音的呼吸聲彼此相聞。每當走到一處岔道時,崔淼就會停下來,等待來自最後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當裴玄靜開始神思恍惚,覺得這輩子都走不出去,永遠見不到日光的時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來,叫道:「這裡有扇鐵門!」
「你推推看,應該沒有鎖。」從後面傳來的聲音直發抖,估計也忍到極限了。裴玄靜心下惻然……那孩子,終究還小呢。
崔淼果然打開了鐵門。舉起油燈往上照,驚喜地喊:「上面又是個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們終於又回到了地面上。鑽出窖井口,三個人都全身濕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氣。不知從哪裡來了一陣風將油燈吹熄,也沒人顧得上。
崔淼有氣無力地問:「不是說從明渠出去嗎?這裡還是一個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實在走不動……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麼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們不是鑽到皇宮裡面……就成……」
「想得美……通向宮城裡的溝渠上有數道水閘,哪裡是輕而易舉能進得去的。」
裴玄靜也緩過勁來了,插嘴道:「不知大俠可否賜予姓名?今日蒙大俠搭救,他日必當相報。」
那人沒吭聲。崔淼卻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姓王,對不對?你的父親就是王義吧?靜娘,咱們找到王義的女兒了。」
「不,她不姓王。從今往後她都跟著我姓聶了。」
周圍突然大放光明。
裴玄靜大驚失色。他們竟又回到了最初關押她的庫房裡。原來,他們沿著暗渠繞了一大圈,從另一個方向走回到最初的窖井了。
聶隱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屋子中央。她那位磨鏡子的夫君肅立一旁,右手中舉著火把。
「師父……」
裴玄靜循聲看去,救他們的人已跪在聶隱娘面前。蒙面的黑紗大概早就掉了,散亂的髮絲遮住半張臉。濕透的夏衣牢牢地貼在身上,曲線畢露。現在任誰都能看出她是個女子了。
聶隱娘問她:「你知罪嗎?」
少女低頭不語。
「你以為憑你現在的這點本事,就能竊得窖井蓋的鑰匙,還能偷看到地下暗渠的圖紙?」
少女還是低頭不語。
裴玄靜搶著說:「她是為了救我們,娘子要怪就怪我們好了。」
「怎麼怪?殺了你們嗎?」
裴玄靜道:「玄靜久聞隱娘俠名,斷不是濫殺無辜之人。」
聶隱娘冷笑一聲,「記得當年我在學藝之時,師父命我去刺殺某大僚,我因其正與兒女戲耍,兩小兒幼稚可愛,實不忍下手。無功而返後師父訓斥我道,『今後再遇上這類情形,先殺其至愛,再奪其命。』既為刺客,首要斷六親人倫之念,否則只會損了自己的性命。」
裴玄靜聽得全身一激靈。
崔淼插嘴道:「所以你設下這麼個局,就是為了讓她斷盡人倫之念?可你為什麼不問一問,她到底想不想跟著你當刺客?也許人家心裡根本就不情願呢。」
「都別說了!」少女叫起來,「師父,我知錯了,今後再不敢犯。」
「所以你並沒有父親?」
「沒有。」
「更沒有母親?」
「沒有。」
「茫茫人海從此只分敵我,再無情義,亦無是非。」
「只有敵我,沒有情義,沒有是非。」
聶隱娘點了點頭,「你起來吧。」又對裴玄靜和崔淼道,「你們可以走了。」
兩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少女從聶隱娘手裡接過什麼來,返身遞給裴玄靜。正是她的兩隻耳墜,上面還有血跡。
「他說得不錯,這只是一個局,為教訓小徒所設。」聶隱娘道,「我並沒有去要挾你的叔父,現在你可以自行返回。裴府因為你的失蹤正雞飛狗走的,你速速歸去,好使他們放心吧。」她在說這些頗通人情的話時,同樣沒有絲毫情感的流露,就與她談起殺人時一個樣。
裴玄靜問:「隱娘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