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長安 第四節

待她清醒過來時,已經是在室內了。

窄小的空間里飄蕩著一股霉味,幾縷陽光從房頂的破洞中漏下來。屋子沒窗,遍地雜物和垃圾,盡頭處隱約能看到一扇木門,像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倉房。

裴玄靜撐起身來,試了試手腳還能動彈。屋裡再無旁人,但是從屋外透入陣陣人聲,似乎是處在一個相當熱鬧的區域里。

她摸到木門邊,用力推推不動,門是從外面鎖上的。

裴玄靜奮力敲門,叫著:「有人嗎?快開門!」

無人應答。外面倒有「噌噌噌」的金屬摩擦聲不絕於耳。裴玄靜一想,是了,肯定是在磨鏡子或者刀具這類東西。看來自己是被那磨鏡的漢子給關起來了。她又氣又急,更加用力地捶門喊叫:「快放我出去!我叔父很快就會派人來找我的,你再不放我出去,小心被抓去官府!」

外面的人終於不勝其擾,隔著門吼道:「你就省省力氣吧,叫破了嗓子也沒用的。更別指望尊府里的人了。這裡離你最後畫箭頭的地方,還隔著好幾座坊呢。他們要想找到此處來,除非有仙人指路。」

裴玄靜愣住了,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門外再無動靜。

裴玄靜也累得不行了,頹然坐倒在地上。

「娘子……靜娘……」突然,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呼喚自己,聲音極低,卻又近在咫尺之間。裴玄靜從地上一躍而起,在屋裡團團轉地找,可是聲音又聽不見了。

「娘子……看腳下,我在你下面……」

裴玄靜連忙趴到地上,光線太暗,她只能一邊摸索著一邊叫:「是誰?誰在叫我?是崔郎中嗎?」

「正是在下啊,娘子!」

她終於摸到了一個凸起的鐵鉤,鉤下是一塊圓形的鐵蓋板,類似窖井蓋的樣子。

「我找到了!」裴玄靜驚喜地叫起來,把臉貼在鐵蓋上,從下面傳來的話音果然清晰了許多。

「真是娘子你來了!」崔淼的聲音中滿是驚喜,「這底下是個窖井,我就給關在裡面呢。娘子,你能放我出去嗎?」

裴玄靜提了提蓋板,紋絲不動。她很懊喪,力氣只是一個小問題,她還可以想辦法找根撬棒什麼的來解決,但掛在鐵鉤上的巨大銅鎖就是無法克服的障礙了。

「不行。」她難過地說。

地下靜默片刻,又傳來話音:「娘子,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是那面銅鏡。」裴玄靜無力地回答,「有個磨鏡子的人拿著那面鏡子找到我,我便跟著他來了。」

「娘子,你……你是不是猜出我有難,特意來救我的?」

裴玄靜驟然發起飆來:「是,是!是我太高估你崔郎中了!請你幫忙找人,你居然找到這種地方來了!還讓那磨鏡之人用銅鏡把我也誘來,你說,你究竟是何居心?」

「哎呀,娘子!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比你可慘多了,還能有什麼居心啊?」

「你活該!」裴玄靜越說越來氣,「我怎麼會相信你這種人的!從一開始就謊話連篇,誰知道你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給你銅鏡是讓你尋人的,你倒好,把自己給尋到地窖里去了,還牽連上了我。你、你真是……」

「娘子……」崔淼的話音虛虛地從井蓋下飄出來,「那傢伙總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綁你吧,還不是你自己要來的……」

是啊,確實太魯莽了。裴玄靜雖然火冒三丈,內心還是不得不同意崔淼。自己這是怎麼了?是因為義憤,擔心,盲目自信,還是太急於求成了?

木門「咣當」一聲敞開了。

有人說:「隔著個鐵蓋子吵架累不累?」

是個女聲,聽不出年齡大小。門外赤日炎炎,陽光挾帶熱浪湧入狹窄的門框,令她的周身彷彿環繞一層紫煙。因是逆光,看不清她的相貌。

頃刻之間,裴玄靜的腦子裡蹦出若干疑問:怎麼有個女人?她是誰?和那個磨鏡漢子是什麼關係?他們為什麼要關我們?她認識王義嗎?她認識王義的女兒嗎?她會不會就是王義的女兒?!

裴玄靜馬上自己否定了最後一個猜想。王義的女兒尚未及笄,年紀不會超過十五歲。眼前這個女子,雖判斷不出年齡,但絕對不是一名少女了。

裴玄靜道:「請問這位娘子,為何無緣無故將我關押在此呢?」

「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吧。」女子的口吻寒氣逼人。

裴玄靜試探:「不知娘子與那磨鏡者是……」

「他是我的夫君。」

「哦。」裴玄靜又問,「那面銅鏡怎會落到你們手中?」

女子冷笑一聲,「真是侯門千金,不識柴米油鹽人間事。每個磨鏡者在磨完銅鏡後都會留下自己的記號,以便他日辨識。你說的這面鏡子,正是我夫君磨的。」

原來如此!裴玄靜明白了,崔淼肯定是知道這個名堂的,所以才以鏡為線索找了過來。她乾脆直截了當地問:「你們認識王義嗎?這面鏡子就是他的。」

女子尚未回答,又從外面跑進來一個人。借著開門的剎那,裴玄靜看清了女子的面孔。

五官精緻,皮膚光潔。但冷若冰霜的神情中卻透露出另類的滄桑。好似在青春常駐的軀殼裡,住著一個看破紅塵的靈魂。裴玄靜更納悶了,這女子氣質高貴,可夫君卻形容猥瑣,只是個走街串巷討生計的手藝人,身體好像還有殘疾——她的人生究竟有過怎樣的跌宕起伏?

「你來幹什麼!」女子質問新來者。她的聲音中摻入怒火,更顯得殺氣凌人了。

新來者湊到女子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從舉止來看,此人對女子頗為敬畏。

「娘子可想回家?」等新來者耳語完,女子突然對裴玄靜來了這麼一句。

裴玄靜忙道:「當然。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可以,但你要答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朝廷剛剛抓捕了成德進奏院的武卒張晏等若干人,污衊他們是刺殺武元衡的兇手。你回去後給你叔父帶個信,讓他把張晏他們放了。」

怎麼又扯上了武元衡刺殺案?裴玄靜十分意外,想了想說:「你的條件我答應不了。」

「為什麼?」

「武相公被刺乃當今朝廷第一大案,聖上親發詔書抓捕兇犯,輪不到旁人說三道四。就算我將話帶給叔父,他也絕不會聽從的。」

「如果用侄女的命來交換,他會聽嗎?」

這是明目張胆的威脅了。裴玄靜也不是那麼容易被嚇倒的,反而鎮定地回答:「叔父身負重傷,此刻還在卧床休養中。即使他捨不得我,也無權干涉朝廷辦案。你們用我的性命要挾他,除了增加叔父的煩惱和你們的風險之外,根本無助於達到目的。」

對方沉思片刻,道:「世間的變化迅疾,往往出乎人之所料。也許你並不知道,就在你滿長安城亂逛,又被關押在此的這段時間裡,大唐發生了一件大事……且與你有切身的關係。」

「什麼事?」

「好事。」女子慢條斯理地說,「娘子的叔父已經不再是御史中丞,而是當朝宰相了。」

「什麼?!」裴玄靜的眼珠子差點掉出去。

「就在今天早上,皇帝派使者去了裴府,在你叔父的榻前宣詔,任命其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補了武元衡留出來的缺,並主持糾辦刺殺案——所以,裴相公若真心疼愛娘子的話,是有權下令釋放張晏等人的。怎麼樣?娘子只要答應了,即刻就送你回去。」

裴玄靜還是搖頭,「不行。」

「既然如此,就只能委屈娘子了。」

「你們想幹什麼?」

「欲借娘子隨身之物一用。」

裴玄靜背在身後的右手裡緊握著一根木棍,那是她從雜物堆中找到的。現在門前堵著兩個人,門外還有一個磨刀霍霍的漢子,逃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不拚死一試的話,便不是她的性格了。

裴玄靜嬌叱一聲,揮起木棍就朝門口衝去。可是,明明離門前站立的二人尚有一步之遙,她卻像撞上了一面看不見的牆,整個身子向後彈開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這下摔得相當厲害,裴玄靜幾乎背過氣去。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溢出來,鼻子里也聞到淡淡的腥味。雖然眼前若明若暗,裴玄靜仍然倔強地撐起上半身,昂起頭。

女子冷笑道:「倒還有些氣性。」又吩咐身邊那人,「你去吧,就不用我動手了。」

那人一步步向裴玄靜走過來。

「你想幹什麼?」裴玄靜虛弱地說。

那人一掌劈過來,劇痛自頭頂躥下。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裴玄靜意識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耳墜。她無聲地叫了一句,「不要……」便昏迷過去。

「咚……咚……咚……」她聽到一下又一下的敲擊聲,起初離得很遠,慢慢地靠近了,越來越近。突然,遍布在她頭腦中的混沌被這聲音衝破了。裴玄靜睜開了眼睛。

周圍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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