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長安 第三節

晨鐘響過後,果然有僕人來把崔淼送出府了。裴玄靜沒有親自到場監督,她在房中睡得死死的。這些天根本就沒好好休息過,裴玄靜確實撐不住了。

等她一覺醒來,就見到阿靈抱著雙膝,坐在榻前發獃。

裴玄靜忙問:「幾時了?」

「辰時剛過。」阿靈嘟著嘴說,「娘子不必急著起來,阿郎早上醒過一回,精神好多了,吩咐了不少事情,還特地囑咐讓娘子好好休息。剛才阿郎服過湯藥又睡下了,娘子且放寬心吧。」

看來叔父的頭腦並未因肉體的重創而受損,裴玄靜暗自慶幸。她欲起身下榻,突然瞥見榻前的几上放著一隻陌生的捲軸,便問:「咦,這是打哪兒來?阿靈是你拿來的嗎?」

「呃,不是我。是武相公家裡送來的。」

原來,今早武元衡家中派人正式來報喪了。正巧當時裴度清醒著,就躺在榻上接待了來者。

裴玄靜喃喃:「叔父知道了……」

「是啊。」阿靈說,「阿郎可傷心呢,當時就落了淚。」

早晚要知道的,長痛不如短痛。但是裴玄靜堅信,武元衡的死訊在裴度心中所掀起的巨浪,絕對不是幾滴眼淚那麼簡單。這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將會對大唐,乃至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運都產生重大的影響。實際上,這樣的影響已經在發生了。

裴玄靜拿起捲軸問:「武相公家的人送東西來時,可曾說了什麼嗎?」

阿靈說:「就說這捲軸是在整理武相公的遺物時,從他的書案上發現的。因見上面寫著贈予娘子的字樣,便專門送了過來。聽他們講……應該就是武相公遇害前一晚寫的呢。」

裴玄靜點點頭,珍重地展開捲軸。從裡面掉出一張素箋來,原先是夾在捲軸中間的。

她撿起素箋,見上面題著一首五言絕句:「夜久喧暫息,池台惟月明。無因駐清景,日出事還生。」

裴玄靜反覆讀了三遍,眼前又栩栩如生地出現了武元衡的形象。雖然上了年紀,依舊英挺如玉、清雅從容。他就像一桿修竹,又似一叢杜若,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盛世大唐的雅韻遺風。誰又能想像得到,這樣一位翩翩君子的生命,沒有終止在女人的淚眼中,卻完結在刺客的屠刀之下。似乎是,他自己想到了……

裴玄靜發覺,在武元衡這首寫於被刺前夜的絕句之中,分明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世上若真有「詩讖」的話,那麼這首詩無疑可以算得上了。

問題是,他為什麼要將這首詩贈給裴玄靜呢?

裴玄靜將這個問題和素箋暫且放到一邊,再看那幅捲軸。

只掃了一眼,她的心就被感動、困惑、驚訝,乃至恐懼所混合的複雜情緒攫取了。

在捲軸的最右側,武元衡題道:「元和十年六月,欣聞裴氏大娘子玄靜婚訊,自臨右軍《蘭亭序》以賀之。半部在此,余者自取於秋。」

題辭左面的捲軸上,便是武元衡親手臨摹的傳世神作《蘭亭序》。

所以宰相信守了會面時對裴玄靜所做的承諾:贈她一幅右軍書法作為新婚賀禮。

然而,正如他自己在題辭中所寫的,臨本僅到「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就完結了。裴玄靜曾經讀過《蘭亭序》,當然能看出來,武元衡贈給自己的捲軸上,只臨摹了《蘭亭序》的上半部。

這又是怎麼回事?

武元衡在題辭中還特別寫了「余者自取於秋」。難道是說,要等到秋天再贈下半部《蘭亭序》給裴玄靜嗎?

有必要搞得這樣麻煩嗎?裴玄靜思索著:不對,他寫的是「自取」。若按字面去理解,是讓裴玄靜自己去獲取的意思。也就是說,其實武元衡臨摹了一部完整的《蘭亭序》,不知為何故意拆成了兩半。捲軸中只有上半部,下半部現在何處尚不得而知,必須由裴玄靜自己設法去找出來。

她陷入徹底的迷茫之中。

裴玄靜與武元衡不過是一面之緣。雖然她在那次會面中,竭盡所能地博取武元衡的好感,並且最終達到了自己的目的,爭取到武元衡表態支持她和李長吉的親事。但是她萬萬沒想到,武元衡會留給自己這樣一個意味深長的謎題。

裴玄靜哭笑不得地想,真要算一算的話,這些天自己絕對是謎題大豐收了。

不過,武元衡的謎題和裴玄靜所遇到的其他謎題有一個本質的區別——武元衡顯然是刻意設計了一個謎給她。而別的謎題都出於偶然、巧合或者意外。

裴玄靜回想著與武元衡會面的過程,猛然意識到:其實自那時起,武相公就在給她出題了。而且謎題和今日這幅捲軸有著一脈相承的聯繫——都與王羲之的書法有關。

為什麼?為什麼這位東晉時代的大書法家會引起武元衡如此大的興趣?還一而再、再而三地以他為題考驗裴玄靜?

再有一點,武元衡對即將到來的危險是有預感的。從那首五言絕句中就可以看出來。普通人都懂得輕重緩急,更何況一位帝國的宰相。所以,既然武元衡已經預見到了「日出事還生」,就絕不可能將出事前夜的寶貴時間浪費在無聊的遊戲中,也不可能僅僅用來準備一份新婚賀禮。他給裴玄靜出的這個謎題一定至關重要。

當王義決定捨身救主時,心中百般放不下的是女兒,此乃人之常情。那麼作為大唐的宰輔,當武元衡直覺到面臨生命威脅時,他顧慮最深的究竟是人情、家事,還是社稷安危呢?

令裴玄靜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論武元衡的人情、家事或者社稷安危,都似乎與她沒有直接的關聯。更蹊蹺的是,他為此還特意設計了一個謎題給她。這也就意味著,萬一裴玄靜解不出這個謎的話,武元衡所顧慮的東西就將永遠地湮滅了。

還有,王義臨死前求裴玄靜尋找女兒,是因為事發緊急,也因為裴玄靜勘破了他的秘密。可武元衡為什麼要選擇裴玄靜呢?如果是出於信任的話,裴度總比裴玄靜更值得他信任吧。如果是因為她的破案解謎的能力,難道整個大唐就找不出比她更強的人選了?武元衡是站在帝國制高點上的大人物,全天下的才俊幾乎都在他的視野內,他卻偏偏選中了裴玄靜。

裴玄靜覺得頭疼死了。

既然分析不出武元衡的意圖,那半部《蘭亭序》在裴玄靜的眼中也就成了一堆沉甸甸的墨塊,把謎底遮蓋得嚴嚴實實的。她當然懂得,解開這個謎已經成為自己無可推卸的職責。畢竟,這是宰相在遇刺前夜留下的,其中埋藏的秘密可大可小。小則罷了,大的話說不定真的關乎社稷存亡、大唐的安危。然而此時此刻,她實在是全無頭緒。

只能先暫時擱下了。憑裴玄靜的經驗,越難解的謎越需要靈感。而靈感往往在不經意中閃現,傻盯著想是沒用的。於是裴玄靜打開存放貴重物品的妝奩,裡面已經有兩樣東西:一支染了血的金簪和一柄匕首。她將捲軸和素箋放進去,想了想將匕首取出,才又鎖上妝奩。

現在妝奩里收藏的,都是死者的遺物了。

她輕輕撫摸著匕首,情不自禁地默念起長吉的詩句來——「日夕著書罷,驚霜落素絲。」長吉,長吉,為了寫出曠世絕倫的詩句,你年紀輕輕就熬幹了心血,熬壞了身子。然則「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你再等我幾日,就幾日。叔父這邊的事情一了,我便立即上路去找你。

「頭上無幅巾,苦蘗已染衣。不見清溪魚,飲水得相宜。」她堅信那一天很快就會來的。

這天午後,裴府來了位不速之客。

非是裴玄靜一心盼望著的崔淼郎中,而是位身穿紫色袍服的宦官。

左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是奉了憲宗皇帝之命來探望裴度的。

出乎吐突中尉的意料,裴府並沒有興師動眾地舉家出迎皇帝特使,而是僅僅由一個年輕姑娘來接待他。她自稱是裴度的侄女玄靜,這段時間恰好住在叔父家中。

裴玄靜先領著吐突承璀去了裴度的卧室,裴度睡得正酣,吐突承璀只看到病人依舊蒼白的面孔,和裹了大半個腦袋的白布。裴玄靜向吐突中尉解釋說,裴度雖已清醒過兩次,但因傷痛仍十分劇烈,御醫特地加重了安神葯的份量,以使裴度能夠在睡眠中休養生息。所以一時半會兒也喚不醒他。

吐突承璀心頭不爽,卻又說不出什麼來。剛蒙皇帝隆恩官復原職,吐突承璀正處於極度需要存在感的當口。刺殺案中朝廷重臣一死一傷,吐突承璀感覺自己的重要性一下子凸顯出來,恨不得立即號令全天下。不料才剛出手,就在裴度這裡碰了個軟釘子。

人家連正眼都不瞧你,你還不能挑他的錯。

看望過裴度後,裴玄靜陪吐突承璀在叔父的書齋中稍歇。吐突中尉飲下一整杯涼茶,胸中的塊壘依舊堵得慌。於是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裴玄靜,不咸不淡地開口了:「本將耳聞,裴中丞向以無女為憾。今日看來,你倒是有幾分像他的親女。卻不知令尊是哪位啊?」

「先父諱上日下升,曾為蒲州永樂縣令。」

「哦,永樂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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