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長安 第二節

「凶狡竊發,殲我股肱,是用當寧廢朝,通宵忘寐。永懷良輔,何痛如之?宜極搜擒,以攄憤毒。天下之惡,天下共誅,念茲臣庶,固同憤嘆。」——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武元衡遇刺的當天,憲宗皇帝頒發緝兇詔書,向全天下宣誓絕不善罷甘休。同時皇帝下令在京城內外增設武力警戒,撒下天羅地網防止刺客外逃。還為所有四品以上朝臣增派了金吾衛,授予內庫的弓箭和陌刀,在朝臣外出時執行護衛任務。

在裴度被送回的那刻起,金吾衛就將裴府團團包圍,重兵把守。

但這絲毫無補於裴府內部的混亂。楊氏剛一見到滿身是血的裴度,便昏厥了過去。等好不容易喚醒過來,不巧又看見失去雙臂,幾乎變成一堆血疙瘩的王義,楊氏再度倒下,徹底失去了知覺。

闔府上下眼面前只有裴玄靜算半個主子,她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當務之急是救治裴度。皇帝派來的御醫很快就到了。裴度的頭上肩上腿上都有傷,雖不致命,但也因失血過多導致深度昏迷。御醫們忙著包紮止血。按他們的說法,裴度的性命總算是無虞的。如今必須小心照料,等待他蘇醒。

楊氏不過是驚嚇過度,餵了安神的湯藥,讓婢女們看護著也就行了。

大家好歹算鬆了一口氣,見御醫稍有空閑,裴玄靜便懇求他去看一看王義。

按規矩御醫只為皇帝服務,就算替皇子和后妃看病,也需皇帝恩准。今天來救治裴度更是吾皇莫大的恩典了。

裴玄靜可不管這一套。王義快不行了,裴府又給金吾衛圍住不便出入,只能找御醫。

御醫草草收拾了王義的斷臂,嘆口氣道:「預備後事吧。」

裴玄靜也知道王義斷無生機,但她希望他能至少清醒一刻。她有太多的疑問需要答案,王義也肯定有話要交代。

昏迷中的王義氣息愈加微弱了,看起來隨時都會撒手歸西。

正在手足無措之際,阿靈跑進來:「娘子娘子,門口打起來了!」

裴玄靜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只見兩名金吾衛一左一右,押進一個人來。

金吾衛道:「裴大娘子,這人非說與你有約,死活要往府裡面闖。我們不想讓他在中丞府門口聒噪,就抓進來了。大娘子認得他嗎?」

當然認得!阿靈先叫起來:「崔郎中,怎麼是你!」

崔淼的雙臂被金吾衛兵反剪著,苦笑道:「崔某聽說裴府出事了,想來看看能否幫得上忙啊。大娘子,你看這……」

裴玄靜忙對金吾衛說:「二位將士,此人是常來府中的崔郎中,請放開他吧。」

金吾衛走了。崔淼理了理歪到一旁的頭巾,問裴玄靜和阿靈:「裴中丞還好吧?」

「阿郎他……」阿靈剛要開口,就被裴玄靜制止了。她緊盯著崔淼問:「崔郎中從哪兒來?」

「我早上在西市的醫館裡坐堂,聽聞裴中丞出事就立即趕過來了。可是在府門前被擋了很久,跟那幫子金吾衛怎麼都說不清楚。」

「西市的醫館?崔郎中不是前不久才遊方到長安的嗎?」

崔淼沒有回答,只是坦然回望著裴玄靜,神情頗似一位醫生在安撫病人。

裴玄靜有點冒火,又按捺住了。「叔父有御醫照看著,已無大礙。請崔郎中隨我去看看王義……他的情況很糟糕。」

「好。」崔郎中背起藥箱就走,「請大娘子帶路。」

王義雙目緊閉,氣若遊絲,但就是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崔淼搖著頭說:「抱歉,崔某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那你能否讓他清醒片刻?」裴玄靜急切地說,「讓他交代了未盡心愿再去,行嗎?」

「可以試試。」崔淼從藥箱中取出一套銀針,撿起其中一根正要往王義頭頂的穴位扎,裴玄靜一把拉住他。

「等等!」她壓低聲音對他說,「你休懷歹意。」

崔淼愣了愣,笑道:「大娘子,你看他這樣子,還需要我懷歹意嗎?」

裴玄靜悻悻地鬆開手,但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崔淼給王義連扎數針,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漸漸有了變化。突然,王義的眼睛睜開了。

「大娘子……」他看見了裴玄靜。

裴玄靜知道他此時最想聽到什麼,不等他問便道:「王義,是你救了叔父,他沒事。」

王義露出一絲欣慰的表情。

裴玄靜的眼圈紅了,「你讓我給叔父戴的氈帽幫了大忙。刺客的刀已經砍到叔父的頭上了,可是那帽子夠厚,叔父才沒有受重傷。」

王義咧開嘴笑了。裴玄靜湊上去,聽到他用極微弱的聲音說:「我盤算著,刺客來時……我就把阿郎踢、踢進溝里。有帽子他、他不會跌傷頭……」

所以王義的確事先知曉刺殺的行動了。裴玄靜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但卻感到更多的困惑和悲哀。為什麼?為什麼他明知有危險卻不警示,反而任由主人身處險境。可與此同時,他又想盡辦法,不惜以命相搏保護主人。

「王義,你之前故意讓叔父摔傷,也是不想讓他上朝對嗎?因為你知道,他只要一上朝就會遇到刺殺?」

王義沒有回答,笑容卻越放越大,在將死之人的臉上顯得愈發詭異。

裴玄靜明白了,再不可能從他的口中得到真相。於是她輕聲說:「無論如何,你都是叔父的救命恩人。謝謝你王義。」

「大娘子……」王義說,「我的懷裡,懷裡有……」

裴玄靜掀開他胸前的衣服,赫然露出一個浸透血的絹包。她伸手去取,卻取不下來。他竟用魚膠把絹包粘在了皮膚上。裴玄靜咬牙撕開絹包,心中頓時痛不可當——果然是那支金簪,她送的紅穗子已經系在上頭。因為沾滿了血,穗子比原先更紅了。

「大娘子替我、替我給我的女兒吧……」

裴玄靜含淚點頭。

「還有阿靈……」王義好像突然發現了阿靈,「你、你別怪我……凶。我看見你,總想起、想起自己的女兒,所以……」

雖然壓根什麼都沒鬧明白,阿靈也傷心地痛哭起來。

王義又說:「王義……對不住大娘子,那幾、幾天王義騙、騙阿郎去……找大娘子,其實、沒有去。我、我是在找……」他的聲音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崔淼沉聲道:「不行了。」

裴玄靜叫起來:「王義,你女兒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才能尋到她?」

王義拚命把嘴巴張大,卻只有黑紅色的血塊噴涌而出。他掙扎著像要挺起身,最終卻只能把頭仰起一點點,目眥欲裂。隨即,雙眸中最後的光彩沒入混沌。

崔淼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長嘆一聲。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女兒的名字啊!裴玄靜急了,這可怎麼完成王義的臨終囑託呢?她循著王義最後的目光看過去,一抹夕陽從窗口照進來,正好落在對面牆上懸掛的銅鏡上。

原來已到了日落時分。這一天實在太漫長了,裴玄靜覺得精疲力竭。

崔淼問:「要不要叫人來收殮?」

裴玄靜吩咐阿靈去找人來,自己則對崔淼說:「天不早了,我送崔郎中出府吧。」

路上兩人都沉默著,快到府門時,裴玄靜停下腳步,說:「我還有幾句話想問崔郎中。」

「大娘子請講。」

「崔郎中為什麼要騙人?」

崔淼微微挑起劍眉,「唔?」

「你我都知道,春明門外賈老丈院子里發生的事情,絕對不是我的幻覺。」

崔淼又「唔」了一聲。

「你和王義是什麼關係?他為什麼總是請你來府中?」

崔淼說:「崔某建議裴大娘子先去西市的醫館調查一番,然後再來問案,如何?」

「我會去的。」裴玄靜說,「但眼下你必須先說出實情。」

「實情?裴大娘子對實情似乎比崔某了解得更多啊。」夕陽西照,崔淼的笑容比晚風還要清爽,使人無端地想放棄一切對他的懷疑,選擇相信他,依賴他,應該比懷疑他要輕鬆得多。

「崔郎中,我懷疑你。」裴玄靜慢條斯理地說起來,「我懷疑你和賈昌老丈的死有關,否則就不必用幻覺這種瞎話來搪塞我。我懷疑你和王義的關係非比尋常,否則他怎麼可能輕易找到我和車者,又矢口否認去過賈昌的院子……我還懷疑你和叔父被刺有關。因為叔父受傷告假,今天早上是臨時決定如常上朝的,連府中的人都沒有準備,刺客怎麼會預先設下埋伏?而只有你,能夠根據叔父的傷情判斷出,今天早上他勉強可以上朝。所以崔郎中如此急切地來府中,難道不是來探聽情況的嗎?」

崔淼把眼睛瞪得溜圓,「裴大娘子,真沒想到在你的眼中,崔某簡直成了十惡不赦的兇徒。」

「你不是嗎?」

「當然不是!」

「那你說實話!」

「我說的都是實話啊。」

裴玄靜靜默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