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離夜 第九節

武元衡到訪後的第二天,裴府像往日一樣平靜。

裴玄靜早上去給叔父嬸娘請安,見裴度的腳傷大有好轉,也十分欣喜。回到自己房中,裴玄靜取出前一日讓阿靈準備的紅絲線,開始細細地編一條穗子。

阿靈在旁邊看了一會,咂舌道:「娘子的手真巧,怎麼編得這樣好看。」

「哪有你的嘴巴巧。」裴玄靜笑道,「這兩天叔父不上朝,家僕們都閑了吧?」

「也和平常沒兩樣啊。」

「王義呢?他在幹什麼?」

「王義?」阿靈轉了轉眼珠,「娘子不提我還想不到他呢。王義這兩天人都見不著,也不知跑哪兒去了。」

「是回家了吧?」

「家?他哪兒來的家?他是一個人從魏博跟阿郎來長安的呀。要說家,咱們裴府就是他的家。」

「也沒有妻女?」

阿靈說:「當然沒有啦。娘子,你不是又發燒了吧?」

裴玄靜嗔道:「瞎說什麼,我好著呢。」舉起編了一半的穗子,「好看嗎?」

「真好看。送給我吧,好娘子……」

「這個我有用,」裴玄靜擰了擰阿靈的臉蛋,「下回再給你編一個。」

晚飯後,阿靈來向裴玄靜彙報說,王義回府了。

裴玄靜找了個借口支開阿靈,獨自一人向前院來。

今夜比前兩天更涼爽些,王義坐在耳房前的胡床上,遠遠地看見裴玄靜過來,便起身行禮。他的情緒看來平靜了許多,見到裴玄靜也沒顯得意外,似乎本來就在等她。

裴玄靜遞上編好的紅穗子,「這是我特意為你女兒編的,請笑納。」

王義不解地看著她。

「父親送給女兒及笄的簪子上,一定要系一根紅穗子才吉利。」裴玄靜解釋。

王義接過紅穗子,雙手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道:「多謝大娘子。」

裴玄靜笑了笑。

「大娘子為什麼對王義這樣好?」王義突然問。

「也沒有什麼特別啊……」裴玄靜說,「只是做一些我力所能及的事而已。」

「可是大娘子一定聽說了,王義在長安並無妻女。」

裴玄靜搖頭道:「那些事與我無關。我只知道金簪需要配紅穗子。」

「大娘子果然是阿郎的侄女,講話的口氣都像極了。」王義突然咧開大嘴笑了。

原來這滿面愁容的漢子也是會笑的。裴玄靜不由跟著微笑起來,好奇地問:「我和叔父怎麼一樣了?」

像是陷入久遠的回憶,王義的語氣中充滿了惆悵,「大娘子不知道,其實我的原籍就在長安,當年是跟著嘉誠公主去魏博的。上回大娘子因我不耐長安暑熱,推測我來自北方。可我真記得,小時候長安真沒這麼熱啊。」

這下輪到裴玄靜驚訝了。

嘉誠公主,乃代宗皇帝之女,德宗皇帝之妹,按輩分可算當今聖上的姑奶奶。貞元元年的時候,德宗皇帝為了拉攏魏博藩鎮,特以嘉誠公主下嫁當時的魏博節度使田緒。公主出嫁,德宗皇帝親自到望春亭餞行,並准許公主乘坐天子的金根車。表面排場轟轟烈烈,實質卻是大唐天子權威不再,竟然落得要以公主來和親下屬藩鎮的地步。

安史之亂以後,李唐皇族的每一位成員,都或多或少地品嘗著權力淪喪的屈辱,直到今天。當今聖上近乎偏執地削藩,原因即在於此。

嘉誠公主嫁給田緒之後,確實穩定住了魏博的局勢。田緒死後,她又扶植養子田季安繼承節度使的位子,並嚴格約束著他,使其一直不敢輕舉妄動。可是到了元和初年,嘉誠公主剛一病死,田季安便開始不服朝廷管制,魏博局勢重新變得動蕩不安。

好在田季安荒淫暴虐的生活首先搞垮了自己的身體。元和七年,田季安中風,沒多久就一命嗚呼了。兒子田懷諫才十一歲,魏博的大權落入其母元氏和家僕蔣士則的手上,諸將不服,推舉田季安的叔叔田興奪取了節度使的位置。

三年前裴度奉旨出使魏博,正是在這段權力交替、風雨變幻的敏感時期。裴度充分利用了魏博內部變亂已久,人心思安的特點,成功說服田興代表魏博歸順了中央。憲宗皇帝才能最終拿下魏博藩鎮這塊啃了幾十年的硬骨頭,而這,其實是從他的祖父德宗皇帝開始,幾代人前赴後繼努力的成果。

令人唏噓的是,為了李唐的江山一統,就連嘉誠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也奉獻出了她的人生。

裴玄靜問王義:「那你又是如何跟著叔父回到長安的呢?」

王義告訴裴玄靜,自己本是嘉誠公主帶去魏博的護衛。在魏博的這些年中,王義始終忠心耿耿,唯嘉誠公主馬首是瞻。公主死後,田季安悖逆曾經對養母的承諾,所作所為令王義十分不齒。所以田季安暴卒,王義也覺得大快人心。但是在誰來接替節度使位置的問題上,王義選擇了支持嘉誠公主生前鍾愛的孫子田懷諫,便與田興一派成了死敵。在王義看來,田興為了當上節度使欺負孤兒寡母,殺死元氏拘押田懷諫實非君子所為。因此他便趁著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潛入節度使府,打算行刺田興,結果刺殺未成,自己反被押入死牢。

正巧裴度在這時出使到了魏博,得知王義的事情後便向田興討要他。起初田興說什麼也不肯答應。行刺上官罪大惡極,田興認為自己才剛執掌大權,必須要殺雞儆猴樹立權威。可是裴度規勸他:「你說的那些事與我無關,我只知道田懷諫自小與王義親密,這次將田懷諫送到長安以示魏博對吾皇的忠誠,王義是最合適的人選。同時,嘉誠公主的靈柩也要奉回長安葬入皇陵,於情於理更該由王義護送。」

裴度暗示田興,要想向朝廷宣誓效忠,放回王義不啻是個好手段。田興最終被說服了。

說到這裡,王義慨嘆道:「要不是阿郎當時為王義說情,我早就在魏博做了田興的刀下之鬼,又怎麼能夠活著回到長安,還能活著看到……」他突然住了口,臉上又露出那種悲喜交加、心事重重的複雜表情來。

裴玄靜道:「今天若非你親口告訴這些,玄靜還真不知道叔父身邊有這樣一位忠勇的義士,大唐的功臣。」

「大娘子太過獎了。」王義說,「阿郎這樣的人,才是大唐的功臣。王義不過一介匹夫,只懂得對主人忠誠。況且阿郎不僅僅是王義的主人,阿郎還救了王義的性命,阿郎的恩情,王義就算是死也報答不完的。」

又是一番直抒胸襟的肺腑之言,裴玄靜聽得比前一次更心驚。王義的心中肯定有著什麼難言之隱,而且與叔父的安危有密切的關係。她察覺到王義特別信任自己,而且一直在試圖提醒自己——他像是有極重要的信息想傳遞給她。

裴玄靜低聲道:「謝謝你,願為叔父出生入死,護他平安。」

「可要是我、我沒能做到呢?」王義猛然發問,面容有些猙獰。

「那我也相信你,已經盡了力。」裴玄靜認真地回答,「這世上本無萬全之策,但求無愧於心。」

王義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看著裴玄靜。

「娘子,你讓我好找!」隨著一聲清脆的呼喚,阿靈冒冒失失地跑了過來。「阿郎叫娘子一塊兒去吃晚飯呢。咦,你們?」

裴玄靜忙說:「你等著,我馬上就來。」人卻不動,只是盯著王義。

王義也一下子清醒過來,嘴裡說:「大娘子略等片刻,待我取件東西。」轉身奔進耳房,須臾又奔出來,手裡捧著——一頂帽子。

王義將帽子雙手呈給裴玄靜,「大娘子,這帽子是我這幾天在東市上尋到的。他們說是從揚州剛運來的新式樣。我看著也覺得挺不錯的,就花錢買了一頂。前些日子犯錯傷了阿郎的腳,我想給他賠個不是。可他根本不放在心上……所以,能不能求大娘子幫個忙,替我把帽子轉送給阿郎?王義這廂謝過了。」

送帽子?裴玄靜真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她接過帽子捏了捏,做工質地確屬上佳,式樣也很穩重,叔父應該會喜歡。可現在正值酷暑,這麼厚的氈帽也沒法戴啊。她為難地說:「心意是難得的,帽子也是好東西。不過,是不是再等些時日,等天氣轉涼了送更好呢?」

王義古怪地笑了笑,「過些日子,只怕就來不及了。」他直視著裴玄靜困惑的目光,說,「若是簡便容易的事,王義也不拜託大娘子了。阿郎一心要替聖上分憂辦事,我想他不等腳傷好利索,就會趕著去上朝公幹的。只要阿郎一出門,王義就希望他能戴上這頂帽子。」

裴玄靜還是想不通。腳傷和氈帽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一出門就要戴上它?但她決定不再追問。她決定相信王義,照他的話去做。

「好的,我儘力而為。」她說。

抱著氈帽離開時,裴玄靜覺得手裡沉甸甸的。

和叔父嬸娘一起用晚飯,裴玄靜沒有提起氈帽的事。現在把帽子送給叔父的話,最大的可能就是被嬸娘放進箱籠,待秋風起時再拿出來給叔父戴。可是王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