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離夜 第六節

長安城溽暑難耐,悶熱使人們夜不成寐。

大明宮位於長安東北部高起的龍首原上,相對城中的其他地方要涼爽許多。憲宗皇帝李純依舊難以入眠。

他在為削藩的戰況而煩惱。從登上皇位的第一天起,藩鎮的煩惱就伴隨著他。整整十年過去了,憲宗皇帝發覺這樁煩惱已經與自己融為一體,成了自己作為大唐第十一位君主最大的特徵。

和廟號、謚號這類表面文章不同,君主的特徵,是指人們談論起他時最先想到的是是非非。比如唐玄宗,總是和「盛極而衰」以及「楊玉環」聯繫在一起。再比如德宗皇帝,哪怕是李純本人,只要想起這位爺爺,就必然會想起「小人當道」這四個字。即使父親為爺爺上了「德」字這麼體面的廟號,仍然無濟於事。

既然一生功過必將與削藩密不可分,那麼對於憲宗皇帝而言,此事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實際上從登基之日起,他就是抱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開始削藩的。很多臣子不理解他,總以為為人君者沒必要將自己逼到絕境,只有憲宗皇帝心裡明白,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準備後路。

他看過祖父和父親是如何當皇帝的。就是從他們的身上,李純悟出一個道理:皇帝是天下唯一一個沒有退路的人。

要不怎麼叫「孤家寡人」呢。

許多人反對他,少數人支持他。可是,從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他。

因為他們都不是皇帝。

在當了十年皇帝,也削了十年藩之後,李純發覺自己的決心沒有動搖,性格中的暴戾卻變得越來越劇烈,對周圍人的忠誠與奸佞也愈加敏感。

他還沒有到四十歲,卻開始感到累了。

最近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李純總是會想起自己的父親——順宗皇帝。在父親那漫長的二十五年的太子生涯中,李純從他身上看見的最大特徵就是——疲倦。這也恰恰是李純最不能認同的地方。所以,當初在位僅僅二百日的父親禪位於自己,李純並沒有感到絲毫內疚。父親重病無法施政,理所應當將皇位交出來。因為李純深信,列祖列宗和天下臣民都不能接受一位無所作為的皇帝。

「二十五年」和「二百日」,這組時間對比中的殘忍意味,他一直刻意迴避著,以此來擺脫良心的折磨。可是近來,這種折磨似乎正從他的身體深處蘇醒。

憲宗皇帝已經削藩十年了,仍然對最終的勝負沒有必然把握。甚至連戰事還要持續多久都無法預測。越來越多的主和派臣子將「十年」這個詞掛在嘴邊,威脅他,試圖摧毀皇帝堅持下去的決心。

他恐懼地發現,與任何一個具體的敵人相比,更難以戰勝的是時間。

天子可以藐視一切人,卻必須敬畏天地。而天地,恰恰是以「時間」為手段操控蒼生萬物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只有看懂了時間的流逝,才能看透「不仁」這兩個字的含義。

在位十年之後,憲宗皇帝體會到了「時間」無情的壓力,也終於能對當年父親的疲倦感同身受了。

他開始請道士們入宮,對內外丹的修鍊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並開始篤信天候、祥瑞等等過去不屑一顧的東西。他只有沉浸到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中,才能吸取對抗「時間」的勇氣,從而讓自己堅持下去。

憲宗皇帝還頒下詔令,除軍國大事之外,天候異象的發生也必須即時上報,哪怕皇帝正在安寢中。

於是這個夜晚,司天台監就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來上報天象了。還好,皇帝並未就寢。

跪在面色晦暗的皇帝面前,司天台監李素用顫抖的聲音說:「今夜臣觀天象,見一束銀光划過東方的夜空,長長的尾端直入太微垣的中央,剎那間便遮蔽了五帝座的熠熠星光。」

李純緊鎖起眉頭。

司天台監哆嗦得更厲害了:「此天象稱、稱為——有長星於太微,尾至軒轅。」

「究竟是什麼意思?你快說!」

「星書有云:此為極、極凶之兆,禍指、指……天子。」李素連連叩頭,惶恐地等待著皇帝的雷霆之怒。

當今聖上性格至為剛硬,說發火就發火,一發火就鞭笞人,宮中近臣人人自危。

可是司天台監等了好一會兒,皇帝並沒有發脾氣,只是讓留下星圖,便命他退下了。

第二天是元和十年六月初一日,正是朔望朝會的大日子,滿朝文武都到齊了,烏泱泱坐滿了整個宣政殿。只有御史中丞裴度因腳傷告假。在這種儀式性質的大朝會上一般不會談什麼實質性的話題,眾臣照例歌功頌德一番。皇帝高高地坐於御台之上,聖顏被白玉冕旒遮蓋得基本看不見,嘴裡講的也都是套話,毫無激情地照本宣科。

站在最前排的宰相武元衡卻發現了一絲異樣:皇帝的嗓音聽起來和平常不同,十分乾澀。

朝會之後,皇帝只宣了武元衡一人去延英殿。

到了延英殿中,君臣二人都鬆弛不少。皇帝一邊由內侍幫著摘下冕冠,一邊向自己最心腹的宰相抱怨:「這種天氣還戴這個,簡直活受罪。」

武元衡微笑著。現在他已能清楚地看見皇帝疲憊的面容和焦慮的眼神,知道皇帝必有要事與自己商談。

武元衡年近花甲,早於德宗年間就已入仕,但真正受到重用還是在當今聖上登基之後。元和三年起,武元衡即拜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在帝國宰相的位置上干到現在,絕對是李純最信任的股肱之臣。

憲宗皇帝以意志堅決著稱,可是在這位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宰相面前,時常會流露出不經意的依賴。每當這種時候,武元衡就會對李純生出一份惻隱之心。

是啊,他是天子,可是天不會給予他父親的關懷。並且他的角色決定了,從他當上天子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父親了。

武元衡太清楚了,為什麼皇帝會這樣仰仗自己。他也因此時刻鞭策自己,必須以最大的赤誠來回報皇帝。武元衡是一個極清高的人,高官厚祿並不能打動他。他會對李純死心塌地,除了讀書人報國為民的責任感之外,便是情感的因素在起作用了。

武元衡等著李純寬衣坐定,浮躁的情緒稍稍平穩下來,才微笑著問:「昨夜酷熱,陛下是不是沒有睡好?」

皇帝「哼」了一聲,隨即皺眉道:「怎麼?朕的臉上能看出倦容嗎?」

「陛下神采奕奕,一如平常。」

皇帝看著宰相波瀾不驚的樣子,倒有點吃不準了。「那愛卿為何這麼說?」

武元衡以目光示意,皇帝低頭一看,也不禁啞然失笑了。案上全是寫滿字的尺牘,分明是皇帝一整夜的書法習作。昨天武元衡離開延英殿時,那上面還是乾乾淨淨的。

皇帝嘆道:「樹欲靜而風不止,書聖也於事無補。來來,愛卿看看朕寫得可有長進?」

武元衡展卷一閱,卻見上面一遍遍地書寫著:「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雖即修復,未獲賓士,哀毒益深,奈何奈何!」

「咳!」武元衡嘆息,「這竟是臣的罪過了。」

「怎麼說?」

「臣對陛下妄議王右軍,使得陛下臨寫此等喪亂之辭,豈不罪哉!」

原來就在幾天前,武元衡隨口向皇帝提起從日本使節那裡聽來的逸事。說是現今日本國的嵯峨天皇極愛大唐書法,還學本朝太宗皇帝推崇王羲之,挖空心思收集王羲之的墨寶。可是王羲之的真跡早在太宗時期就被大唐皇室搜羅殆盡了,嵯峨天皇只能收藏到摹帖,也足令其歡喜非常。迄今為止,天皇在所有藏品中最引為自豪的就是將《喪亂》、《二謝》和《得示》三帖摹於一幅的尺牘,視為傳世之珍品。嵯峨天皇甚至誇口說,此三帖真跡失傳,即便大唐皇室也拿不出能與之相比的摹本了。

因為武元衡知道三帖的真跡均藏於大明宮中,所以把這事當作笑談說給皇帝聽。不料皇帝卻上了心。

「宰相言過了。」李純道,「是朕自己願臨此帖。」

武元衡若有所思地望著皇帝。由於太宗皇帝至愛王羲之,李唐皇族幾乎人人摹寫王羲之的書法。太宗、高宗,乃至則天皇后都寫得一手極得王羲之神韻的飛白行書。玄宗皇帝雖然擅楷書多於行草,其行書運筆也像直接從《懷仁集王羲之聖教序》里摳出來的。但安史之亂後,皇帝們面對山河破碎、皇權式微,對書法失去了曾經的熱忱,不願再多花精力研習王羲之。當今聖上的父皇順宗皇帝雖寫得一筆好字,卻是以古樸端莊為特色的隸書。似乎隨著國運的逆轉,大唐的皇帝就再也寫不出那種揮灑自如、遒勁健美的氣韻了。

「相較《蘭亭序》,朕更愛此帖。」李純又說。

「為什麼?」

「也說不出為什麼。就是感覺《喪亂帖》的形與意都更合朕心。」頓了頓,李純補充道,「朕記得先皇說過,《蘭亭序》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

武元衡聽得一愣。順宗皇帝在書法上極有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