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離夜 第二節

從傍晚開始下起一場大雷雨,入夜後雨勢有增無減。長安城東春明門外的這所小院里,雨水幾乎在地上淌成了一條湍急的小河。

郎閃兒沿著廊檐一路小跑,斜打過來的雨還是濕透了半邊身子。「來了,來了。」他嘟囔著開院門,一不留神踩進水裡,氣得嚷:「真晦氣!噯,你找誰啊?」

「這位小郎君,打擾了。」

搖曳的氣死風燈下,一張清麗的鵝蛋臉略顯蒼白,帷帽的蒙紗已高高撩起,用簪子別在腦後,幾縷髮絲濕答答的黏在光潔的額頭上。身上的夏衣都被大雨澆透了。

她的樣子雖然狼狽,仍有一份艷光攝人心魄。

郎閃兒的臉騰地漲紅起來,眼神不知該往哪裡落。

女子說:「請問小郎君,此處能否借宿一晚?」

郎閃兒回過神來,「呃,不——行。」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要不……你去前頭的鎮國寺試試吧。」郎閃兒打算關門。

「小郎君!雨太大,我們再無力去別處了,請無論如何收容一晚。」女子往旁邊一閃身,郎閃兒這才看見,她身邊的牆上還靠著一個滿身血污的男人。

女子解釋:「我們的馬驚了,他是車者,從車上摔下來受了傷。」

郎閃兒為難,「可是……這裡的規矩不收女客。」

「那就請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鎮國寺。」

「別去,他騙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個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閃兒的背後向女子道出這麼一句話。

郎閃兒猛回頭,沖著他怒目而視。

男子當作沒看見,冒著大雨出門挽住傷者,徑直往院內攙去。女子略一遲疑,也跟了進去。郎閃兒氣呼呼地在他們後面關上院門。

傷者被扶坐於廊檐之下。男子手腳麻利地替他檢查傷情,上藥並包紮。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聲道:「多謝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著合上半新不舊的藥箱,又特意將鐫著「崔」字的一面轉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醫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總有人如此評價裴玄靜,卻從沒人告訴過她,這究竟是福還是禍。很久以後,當裴玄靜回想起與崔淼初遇的這一幕,方才意識到他那洒脫笑容背後的遲疑。很可能當時他已經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不過像崔淼這樣自傲的人,輕易是不肯認錯的。

他只是問:「敢問娘子怎麼稱呼?這是要進長安城呢,還是剛離開?」態度自然有禮。

她自稱為蒲州永樂縣原縣令裴昇之長女玄靜,是來長安投親的。不想今天到達城門外時暮鼓正好敲過,馬車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麼娘子應該從東北方向的通化門進長安,怎麼又會來到這春明門外?」

「馬匹受了雷驚,一路狂奔至此。」

崔郎中不以為然地說:「行路之馬都經過訓練,尋常雷雨怎會驚嚇到這個地步?況且就算受了點驚,車者也該有手段束縛住馬匹才是。否則誰敢坐他的車?」

負傷的車者哼唧了幾聲,像要替自己辯解。不過他摔得頭破血流的,連話音也含混虛弱。崔淼笑道:「老兄莫急,沒人怪你。」

郎閃兒在旁邊重重地「哼」了一聲。

崔淼說:「對了,給裴大娘子介紹,這位小哥是此地的護院大總管。姓郎名閃兒。叫他郎閃或者閃郎都行。成天東閃西閃的,人如其名。」

裴玄靜不禁微翹起唇角。

崔淼又道:「虧得娘子沒去什麼鎮國寺。最近從淮西戰場逃難來的人太多,那裡早就人滿為患了,而且也不容留女施主,除非娘子從宮裡來。」

「皇宮?」

「就是公主、長公主什麼的。如果是她們要寄宿寺院,那方丈巴結還來不及。」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諷。

裴玄靜心想,這位崔郎中表面溫文有禮,多半還是行醫養成的習慣。實際上他口舌銳利,處處透著鋒芒,內心應該有點憤世嫉俗吧。

郎閃兒愁眉苦臉地插嘴:「不是我成心為難娘子,小的真的不敢留你啊!娘子看看這裡的情形……」

其實,裴玄靜早已發現此地別有洞天。

她平生頭一次來長安,又被驚馬帶著狂奔,完全辨不得東西南北了。方才在漫天的電閃雷鳴中看到這所小院,便一頭扎了過來,根本來不及多考慮。此刻她的身心略安,便習慣性地觀察起周邊的環境。

這是一所尋常的四合院落,沿牆一溜簡易的房舍。房前有廊,茂密的松柏和翠竹自房後探出,在風雨中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分明已栽種了好些年。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豎起數架涼棚,棚下橫七豎八或躺或坐滿了人,因為悶熱,所有的房舍均敞著門,可以隱約看見裡面也躺滿了人。連廊檐下都是人。

粗粗算來,這個院子里少說也有百來號人。男女老少全部衣衫襤褸,一望便知是窮苦百姓。夜漸深,絕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並無人聲喧嘩,只有雨聲不絕於耳。

裴玄靜算看明白了,郎閃兒必是因為院中人已經太多了,才不肯收留自己,便逗他:「閃郎戲弄我,這裡分明有不少女客。」

郎閃兒分辯:「別人都是合家老小的。娘子你……是一個人。」

「一個人又怎樣?況且我也不能算一個人,還有一位車者呢。」

郎閃兒沒詞了,少頃,氣鼓鼓地道:「反正都讓你進來了,娘子休要得了便宜再賣乖!」說罷起身便走。

「我哪裡得罪閃郎了嗎?」裴玄靜哭笑不得。

崔淼直樂:「娘子別多心,這閃郎忒小氣的。他是估摸著收不到娘子的租金了,心裡不痛快。」

租金?這一點裴玄靜倒是沒想到。她起初以為小院位居鎮國寺後,看情形必是寺院收容窮苦人的積德行善之所,怎麼還要收租呢?

雨又小了些,漆黑一片的後院方向影影綽綽地泛出微光,彷彿能看到一座白塔的影子。裴玄靜越來越困惑了,這究竟是個什麼所在?

崔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經意地道:「我給娘子說說這地方的來歷吧。」

原來這所院子是由一個名叫賈昌的人建造的。賈昌本是皇宮中的馴雞少年,當年玄宗皇帝特別喜歡鬥雞,賈昌因善於馴雞備受皇帝的恩寵。安史之亂中長安城破,賈昌榮寵盡失,妻離子散,此後便看破紅塵,遁入長安佛寺一心向佛。建中三年的時候,賈昌跟隨多年的高僧運平和尚圓寂,賈昌就在鎮國寺外的這個地點修建了一座靈骨塔,安放運平和尚的遺骨。又在塔下栽種松柏,並搭了一個小房子,自己住在裡面,像師父生前一樣侍奉。順宗皇帝在東宮時,施捨了三十萬錢給賈昌,替他重新建造了奉祀高僧遺像和讀經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院搭棚給流浪的百姓住。這就是此座院落的來歷。

順宗皇帝?裴玄靜暗暗尋思,那便是當今聖上的父皇了。十年前的永貞元年,順宗皇帝帶病登基,僅僅在位二百日便禪位給了當今聖上,並於次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駕崩。去世時年僅四十六歲,是大唐已有諸帝中最短命的一位。十年里,關於這位先皇的內禪和駕崩,民間一直有各種各樣的說法。當今聖上對此相當惱恨,卻始終沒辦法堵住老百姓們的嘴。

還真沒料到,這座簡陋的小院會和大唐的數位皇帝有關聯。

「院子具體的建造時間應在貞元七年前後,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崔淼繼續說,「對容留的百姓收租金,據說也是順宗皇帝當年定下的規矩。任何人在此借住,從第三天開始便需付租金。實在是老幼病弱無力付租的,也要記賬,今後由其親友負責償還。」

裴玄靜說:「這樣使人不可偷懶滯留,還能接濟更多真正困苦之人。是個好法子。」

「對啊。先皇的規定多年來沒人敢違背。收下的錢財除了供給百姓食宿之外,剩餘的全都用來供佛。那賈昌還活著呢,快一百歲了,仍然住在後院塔下的屋中。每天只吃一杯粥,睡在草席上,穿的也是粗絲綿衣,但因年老體衰久不出屋了。閃郎是賈昌收養的一名孤兒,這些年都是他在服侍賈老丈,除了他再無人見過賈昌。」

「賈老丈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令人敬佩。」裴玄靜嘆道,「崔郎中諳熟內情,想必在此地很久了?」

「在下十天前才遊方至此,本來只是暫時借宿,但因時令不好,流浪百姓中常有中暑患疫者,就索性多待些時日,治病救人,也算積點功德吧。」崔淼一笑,「娘子累了,何不歇息一會兒?離天亮還有些時間。」

裴玄靜確實非常疲倦了。假如幾天前有人告訴她,今天她會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院子里,在一處滴著雨的廊檐下,在一個剛剛認識的男人的注視下睡去,她絕對不肯相信。可是此刻的她已無力抗拒洶湧而來的困意。她甚至想不起來這段旅程究竟始於何時何地,自己又將去往何方。她只是覺得,對面那人的神態中有著洞若觀火般的透徹,令她在這個純屬意外的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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