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燒博望坡 孫權的抉擇

孫權永遠不會忘記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孫策率領軍隊班師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舊臣去江邊迎接,長天秋水,澄靜如練。孫策和周瑜兩人意氣風發地從船上下來,在如雲的百姓矚目下躍馬馳過京口街市,他們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們身後的自己,邋遢猥瑣,他不由得自慚形穢。

東吳政權首腦孫權這時也並不好過,曹操發出威脅信的時候,並沒有忘了他。劉表接到書信的幾天後,孫權也接到了一份,他招集了所有重臣,緊急商量對策。今年二十歲的、青春勃發的孫權,兩年前才接替哥哥孫策的位置,還從沒應付過這麼重大的抉擇。面對這些跟隨過自己父親和兄長的老將舊臣,他也有一些不安,擔心自己年輕,不能讓他們對自己敬服。

他將曹操的書信輕輕地攤到几案上,道:「曹操新破袁紹,袁紹病死,現在又以天子制詔命令我遣送質子去許昌,諸君看怎麼應付?」

他的聲音好像乳臭未乾,他本身還是個孩子,現在卻要考慮送質子與否的問題,似乎有些滑稽。群臣都沒有說話,孫權有些焦躁,覺得渾身不自在,他不知道該不該發發脾氣。他曾經讀過《漢書》,知道當年漢武帝剛即位時也很年輕,但是他的嚴厲果斷,使前朝舊臣都對之敬畏有加。成為漢武帝那樣的君主,是他的理想。

似乎為了撫慰他的不安,一個身材頎長的中年文臣發話了:「主公,臣以為,既然是天子詔令,似乎可以應允。」

這個中年文臣名叫張昭,徐州彭城國彭城人,擅長隸書,精通《左氏春秋》,自幼博覽群籍,聞名州郡。二十歲的時候,被郡守舉為孝廉,不肯就命。州里才士王朗、趙星、陳琳都對他深為佩服。天下大亂之後,張昭南渡躲避戰亂,得到孫策青睞,拜為將軍長史、撫軍中郎將,對他十分器重。自從輔佐孫策之後,他經常得到北方士大夫的書信,信中吹捧他的才識,把東吳的治績全部歸到他的名下。他感到惶恐不安,要是把這些信給孫策看罷,孫策說不定會覺得他自以為是;如果不說罷,又怕孫策懷疑他和北方暗通款曲,欲對東吳不利。幸好孫策比較大度,他耳聞這些事之後,不以為忤,反而安慰他道:「當年管仲輔佐齊桓公,齊桓公開口閉口稱管仲為仲父,政事全部委任管仲,終於成為霸主。你這麼賢明,我能重用你,不說明我也正是個明主嗎?」張昭這才放心,對孫策的大度賢明尤為佩服。孫策臨死的時候,特意把孫權委託給張昭,還說:「如果孫權值得輔佐,就輔佐他;如果不值得,你就自己取而代之。」可見對他的信任。孫權自即位之初就依附張昭,對張昭有很深厚的感情,他沒想到張昭這時會說出這樣的話,心中有些不快。他的兒子才兩歲,怎麼能送到許昌去?武帝當年不肯送公主去匈奴和親,我為什麼要送自己的兒子去許昌當人質?平心而論,張昭是個忠臣,兩年前兄長剛死,群臣擾攘,各懷異心,若不是他當庭一呼,擁護自己在兄長靈前即位,現在的東吳江山,還不知道屬於何人。也許像張昭這樣的儒生,忠於漢家天子才是第一選擇,對於自己的忠,頂多類似於掾屬對辟除他們的府君之忠罷,如果有更好的高升機會,他是絕對不會放棄的。孫權憤憤地想。

想到這裡,孫權愈發焦躁,沉默不語。張昭一開口,殿上群臣頓時像開了鍋一樣,議論紛紛,大多贊同張昭意見。孫權愈發懊惱。正在亂鬨哄的時候,有人來報:「啟稟主公,中護軍周瑜覲見。」

真是火上澆油,孫權突然有點想哭的感覺。對於周瑜,他說不出來是討厭還是嫉妒,或者還有點畏懼。周瑜的風采、才華讓東吳的很多舊臣非常仰慕,他自己也不例外。但正因為此,他相信周瑜從來不曾把自己放在眼裡。這個人出身廬江郡舒縣的名門,堂祖父周景、堂叔周忠,皆為東漢太尉。父親周異,曾任洛陽令。他本人不但姿容漂亮,而且精通音律,多謀善斷,和自己的兄長孫策同齡,二十四歲的時候,已經名聞江南,孫策拜他為建威中郎將,每一出門,鼓吹開道,騎士夾從,風流瀟洒,道路矚目,吳中都稱呼他為「周郎」。尤其讓孫權有隱痛的是,那一年的九月,孫策準備進攻劉表,把荊州納入自己的轄下,拜周瑜為中護軍,虛封為江夏太守,先進攻廬陵郡的皖縣,打通向荊州的道路。戰爭進行得非常順利,城很輕易地就攻拔了,皖縣產鐵,後漢朝廷設置的鐵官還在,依舊每天採鐵鑄造兵器,攻下它,從此不愁兵器的補充,當然是個不小的收穫。但最重要的收穫是,此役還捕獲了故太尉喬玄的兩個孫女,孫策當即自己就納了大喬,將小喬賜給了周瑜。

孫權永遠不會忘記建安三年秋日那一天,孫策率領軍隊班師回了都城京口,他陪同留守京口的舊臣去江邊迎接,長天秋水,澄靜如練。孫策和周瑜兩人意氣風發地從船上下來,在如雲的百姓矚目下躍馬馳過京口街市,他們都身穿素袍玄甲,宛如神仙中人。而跟在他們身後的自己,邋遢猥瑣,他不由得自慚形穢。

最令人沮喪,或者說最令人戰慄的事還在後面。他們來到飛羽宮臨湖殿,慶功的宴會正要開始,臨湖殿建在半山腰,煙波浩渺的太湖就好像懸在半空之中,秋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好不愜意,但一切的榮光只屬於孫策和周瑜兩個人。那兩個絕世的仙女出現了,她們照亮了臨湖殿的每一個角落,刺痛了孫權的心,因為她們分別屬於孫策和周瑜。

無恥!孫策偉岸的大哥形象,在這一刻徹底坍塌了。他得意忘形,竟然在堂上對周瑜說出那樣絲毫不知廉恥的話:「喬公二孫女流離亂世,今天得到我們兩人為丈夫,也算是人生至幸了!」

周瑜的回答更加無恥:「據說喬家一向信奉佛教,如果真有佛祖的話,這回一定是佛祖保佑她們遇到我們兩位英雄的!」

想到這裡,孫權一陣抽搐,酸意再次在心中油然而生,但是究竟不好發作,他只是冷冷地問道:「周瑜他不是去湖口巡視了嗎,怎麼又回來了?」他環視群臣,看見他們驚訝的樣子,似乎對自己的冷淡語氣很是不解,又趕忙接著說:「請周將軍進來。」

很快,周瑜滿身戎裝,英姿颯爽地走了進來。孫權感到自己好像成了多餘人,因為他眼睛的餘光甚至看見自己身後兩個執扇的侍女也眼睛一亮,相視一笑。坐在右側的武將們也都情緒激動,臉上露出喜色,好像天上神聖的光輝將要照臨他們。他猜想自己的臉色可能很陰沉,他想假裝變得喜悅些,可是臉上的肌肉卻無動於衷,不聽使喚。

這時周瑜緊步走到孫權面前,低首下拜,道:「臣周瑜參見主公。」

孫權趕忙坐正身軀,極力避免稚嫩的腔調道:「將軍請起,出外巡視,辛苦了。」

周瑜道:「臣當年身受孫討逆將軍厚恩,當誓死相報,豈敢稱辛苦?」

又是孫策,開口閉口都是孫策,這豎子哪裡把我瞧在眼裡?孫權剛才有點平和的心又掀起波瀾。

周瑜繼續道:「主公,剛才聽說曹操下文書要主公遣送質子,臣以為,此事應該徵求太夫人的意見。」

張昭有點不高興了,打斷了周瑜:「公瑾君,太夫人春秋己高,這等小事也去打擾,豈不是多此一舉嗎?」

周瑜斜視了他一眼,哼了一聲,道:「君雖然德高望重,卻究竟只是儒生,不曉兵事。當年我追隨孫討逆將軍費盡千辛萬苦,才打下這江東六郡。現在君輕輕說一句送質子給曹操,豈非等於把我江東六郡拱手送人?」

張昭向來位高勢尊,沒想到周瑜會這麼不客氣,「儒生」兩個字帶著極度蔑視,從周瑜的唇間飛出,張昭一下子呆住了,不知道說什麼好,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簡直要跳起來,他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反唇相譏道:「公瑾君,君說江東六郡皆是君和孫討逆將軍一同打下的,如今討逆將軍已死,只有君才有治理的資格了?」

這句話很厲害,周瑜當即大怒:「張子布,我何曾有這樣的意思?孫討逆將軍臨走之前,我周瑜曾和你一起在他床前發誓,一定要盡心輔佐主公,現在你卻勸主公派遣質子,對得起孫將軍的在天之靈嗎?」

張昭看了看孫權的臉色,發現孫權有些高興,似乎得到了鼓勵,朗聲道:「常人可與守經,未可與權。現今曹操勢大,為了主公,我們不得不和曹操假裝妥協。就算對不起死去的孫將軍,我也對得起當今主公。而君卻念念不忘死去的主公,意欲何為?」

周瑜氣得面色發白,手指張昭,嘴裡發不出聲來。

給周瑜一點難堪,固然是好事。但張昭勸自己遣送質子,究竟是個下策。孫權心裡煩躁,道:「好了,二位都是我東吳股肱之臣,不要再吵了。當年廉頗、藺相如將相和睦,秦國才不敢侵犯。孤希望兩位追慕古人,共創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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