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善良的陌生人

1

新生活才剛剛開始了一天,她已經幾經坎坷。其中最糟糕的莫過於這一次了。即使如此,她也絕沒有絲毫的後悔。

然而,她卻感到了一陣恐慌。

汽車在凌晨三點鐘到達了目的地。羅西下車後,站在62號站台門口遲遲不前,她雙手緊緊地按在皮包上,觀察著裡面的情形。熙熙攘攘的人流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物中走來走去,川流不息。許多人拖著皮箱,肩扛著紙箱匆匆忙忙地趕路,另一些人有的雙手勾住脖子,有的搭著女朋友的肩膀或者摟在男朋友的腰上,不急不慢地在站台裡面漫步。這時一位先生向一個帶著孩子剛下汽車的女人飛跑過去,一把將她用力抱起,在原地轉起圈兒來。那女人雙腳離開了地面,在他的懷抱中既興奮又害怕地使勁兒掙扎著,想鑽進人群裡面,同時發出陣陣刺耳的尖叫聲,在擁擠而混亂的長途汽車站裡聽上去就像是有人扔下了一枚炸彈。

距羅西不遠的地方有一排電子遊戲機,那裡坐著一群頭戴棒球帽並把帽檐拉到腦後的孩子們,他們一點兒也不在乎現在已經是深夜。「再玩一次!太空軍校!再玩一次!太空軍校!」

她從那些玩電子遊戲機的孩子身邊經過,慢慢地走進了長途汽車站。她知道現在天還太黑,這種時刻待在外面可能會遭到強姦或者謀殺,然後被塞進距離最近的那隻垃圾筒里。她往周圍看了看,有兩位警察正從自動扶梯上向樓下走來,其中一位手裡飛快地旋轉著警棍,另一位毫無幽默感地咧著嘴傻笑。這情景使她聯想起被她扔在800英里以外的那個人。他也經常咧著嘴笑,但是從他那雙不停轉動的眼睛裡從來看不到絲毫笑意。

如果這些警察在長途汽車站裡轉來轉去,為的是逐一趕走像她一樣沒有車票的人,那時她該怎麼辦?

假如真的發生了這種事情,她也能夠應付得了。她把目光從自動扶梯上轉移開,向一間亭子間走去。裡面有幾排帶扶手的塑料硬椅,十幾位旅遊者坐在那裡觀看著扶手上的投幣電視。羅西的目光追尋著那兩位警察,直到看見他們走出了站台,才鬆了一口氣。最多再過兩三個小時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他們就會趕她出去。在這之前她哪兒也不想去,只想待在這裡。這裡有燈光,還有人群。_她在一把電視扶手椅上坐了下來。在相隔兩個坐位遠的地方,有一位身穿褪色純棉襯衫、手拿背包的女孩兒在打瞌睡;。她的眼睛在塗著紫色眼影膏的眼瞼下面不停地翻動著,嘴唇下面垂懸著銀色的唾液。她的右手背上用藍色印刷字體紋了幾個字:我愛我的甜心。羅西心想,寶貝兒,你的甜心在哪裡?她看了看空白的屏幕,又看了看不遠處牆壁上的紅色報時器,那上面寫著一行筆跡潦草的小字;讓我把愛滋病傳染給你們。她迅速掉轉目光,惟恐看得太久那些字會灼傷她的視網膜。遠處牆壁上的時鐘指向早晨三點十六分。

再過兩三個小時天就亮了,那時我就可以離開這裡了,她一邊想,一邊等待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消逝。

2

她在頭一天晚上六點多鐘汽車中途作暫短休息時吃過一隻吉士漢堡,喝了杯檸檬水,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她感到俄極了。她在電視扶手椅上一直坐到時鐘指向四點時,終於決定吃點兒東西。在往售票處附近那間吧台走的路上,她發現有許多人躺在地上,懷裡抱著鼓鼓囊囊的食品袋睡得正酣。

羅西一邊喝著咖啡和果汁,吃著東西,一邊思忖著,自己根本沒有必要擔心被警察趕出去。這些躺在地上睡覺的人跟她一樣都不是中途轉車的旅行者,而是一些露宿街頭之無家可歸的人。羅西為他們感到難過,同時也暗暗感到一絲寬慰:如果明天晚上真的無處可去,她知道在什麼地方過夜了。

假如他來到這裡,他會去什麼地方尋找自己?又會怎樣尋找她?

這個問題似乎太愚蠢。他找不到她,絕對找不到她。但是她仍然感到有二隻冰冷的手指順著她的脊椎骨划動。

食物使她強壯和清醒,她頓時感到好得多了。她慢慢地品味著咖啡,直到男招待臉上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才結了賬,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在回去的路上,她看到距汽車租賃站不遠處有一個小隔間,門上掛著藍白兩色的環狀標誌燈,上面寫著一圈字:旅行救援處。我恰恰就是迄今為止最需要人們救援的一名旅行者。她絲毫不帶幽默感地想到。

她舉步向閃閃發光的標誌燈走去。小隔間裡面坐著一位中年人,他頭髮稀疏,鼻子上頂著一副角質架眼鏡,正在低著頭專心地看報紙。她往裡邊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真想進去嗎?天哪,進去後跟他說些什麼?說她除了身上的衣眼和一隻皮包,外加一張信用卡,什麼也沒有帶就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嗎?

她的理智毫無同情心地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難道不能這麼說嗎?既然你有勇氣離開他,為什麼沒有勇氣接受這一事實呢?

她知道在凌晨四點鐘跟一個陌生人談自己生活中發生的一切是件很困難的事。她無法確定要不要跟他談。很可能他會讓她走開,告訴她說他的工作只是幫助乘客尋找丟失的車票,廣播尋人啟事這一類事情云云。

她毅然向旅行救援處走去。她明白自己必須跟這位長著幾根稀疏的頭髮、戴著角質架眼鏡的陌生人談一談,這樣做純粹是出於一個常識;除了跟他談談以外,她確實已經沒有任何選擇餘地了。在今後一段日子裡,很可能她還需要告訴更多的人,她在緊緊關閉著的房間里生活了十四年,現在終於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卻發現她連任何一種該死的生活本領和謀生技能都不具備,她需要人們的救援,需要陌生人的善意幫助。

這一切並非我的過錯,難道不是嗎?她想。她的頭腦冷靜得令她感到震驚。

她走入隔間,心慌意亂地把那隻皮包放在櫃檯上,用手緊緊地攥住了它,滿懷恐懼和希望地看著那位戴著角質眼鏡,低著頭專心看報的男人。透過他稀疏的頭髮,她能夠看見他的腦袋上有幾顆雀斑,她在等待他抬起頭來。她用眼睛的餘光向周圍打量了一下,發現地板上也睡著兩個人,肯定他們的遭遇和我一樣。無家可歸。那位先生顯然被那份報紙深深地吸引住了。那是一份希臘文或者俄文報紙。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頁,上面有一幅足球隊員激烈爭搶的照片。他皺了皺眉頭。

「對不起,可以打擾一下嗎?」她小聲說道,那人抬起了頭。

但願他的目光是善意的,她突然這樣想到。即使他幫不了什麼大忙,但願他看我一眼也好,看看這位除了一隻舊皮包,再也沒有東西可供抓住的女人。

他終於抬起了頭,他的目光果然很善良。那對厚厚的鏡片後面有一雙暗淡模糊但卻充滿善意的眼睛。

「對不起,我能請求幫助嗎?」她問。

3

旅行救援處的志願工作者介紹說,他名叫彼得·斯洛維克。他專心致志地聽完了她的講述。她儘可能詳細地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她有一種想法,如果你堅持維護自己的驕傲和自尊,你將無法得到人們的善意幫助。她惟一無法告訴他的是,自己已經孤立無援,對於整個世界毫無準備,她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充分理解她目前所處的這種糟糕境況。就在十八個小時以前,她對整個世界的了解還僅僅來自電視節目以及她丈夫帶回家來的報紙。

「我理解,你是因為一時衝動而離家出走的。」斯洛維克先生說,「你在汽車上時難道就一點兒也沒有考慮過以後幹些什麼,住在哪裡嗎?」

「我還以為我能找到一所女子旅館。」她說,「現在還能找到這種地方嗎?」

「是的,據我了解至少還有三個,但是你連其中最便宜的也住不起。那種旅館是專門為有錢人準備的,她們有時到城裡來住上一個星期,訪親伺友,同時逛逛商店,就住在那種女子旅館裡。」

「那麼,」她說,「青年聯誼會怎麼樣?」

斯洛維克先生搖搖頭,說:「因為毒品泛濫,早在1990年就被關閉了。」

她感到一陣恐慌,想起了那些懷抱食品袋,終日睡在地上的人們。這類事兒太常見了。

「你有什麼辦法嗎?」

他用圓珠筆頂著下嘴唇,呆板的面孔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她。他畢竟看她了,還對她說了話,而且沒有讓她走開。她想,當然,他也沒有讓我彎下腰來,好離近了跟我談談。

斯洛維克先生似乎得出了結論。他解開聚酯面料的外套,從內兜中掏出一張名片,在印著姓名和旅行救援者標誌的一面用印刷字體小心翼翼地寫上地址,然後翻到空白的一面,用大得可笑的字體簽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簽字使她想起中學歷史老師曾經在課堂上說過,約翰·漢考克在獨立宣言上用很大的字體簽名,是為了讓喬治王不用戴眼鏡便能夠看清楚上面寫了些什麼。

「你能看清我寫的地址嗎?」他說,把名片遞給她。

「是的,」她說,「杜漢大街251號。」

「好的。把這張名片放進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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