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來救救我 第二節

首先我要說,這是最後一幕了。

燃燒的房間里,小梢正站在瞬介跟小柳的屍體前方,手持來福槍對著我,髒兮兮的兔寶寶玩偶在她身邊旁觀。呵,這就是圭一嗎?那麼看到我此刻的處境,應該要露出殘酷的微笑吧。我曾經不分青紅皂白地對圭一施加暴力,必須要承受報應才行,現在時候到了……這是個懦弱的說辭,但眼前的生死關頭,相信沒有人能坦然以對。

「朋郎——」微笑的小梢偏著頭。「你手裡藏著什麼?」

「你覺得呢?」

「是刀子吧。」

小梢立刻回答。被發瘋的妹妹一眼看穿,真是難為情,早知道就不要拿刀子,拿糖果好了。可惜這棟屋子裡並沒有糖果那類可愛的東西,唉,連糖果都沒有的生活,實在很糟。尚未取得和平協定的我,視線從小梢身上移開,看著火光中的瞬介跟小柳。不,不對,這不是瞬介也不是小柳,而是瞬介的屍體跟小柳的屍體。沒錯,那是屍體,不是活人,是沒有價值的噁心空殼,什麼也沒有,空無一物。我垂下雙眼。

「啊,你在哭嗎?」

「才沒有。」我搖頭。「只是有點累而已。」

「累了嗎?」她一副事關重大的語氣。「圭一,朋郎說他累了耶。」她對著玩偶說話,當然,玩偶是不會回答她的。

我稍微抬起眼,觀察周圍的情況,整個空間都逐漸被火佔據,逃生路線只剩下小梢背後那扇已經打破的門,或是牆上正要陷入火海的窗戶。就現實層面考量,兩邊都不可能逃得出去,而要作戰的話,雙方戰力差距也太懸殊。況且對手就算是殺死自家人的混蛋,但仍是我的妹妹小梢。我無法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的妹妹,那麼……究竟該如何是好?該為自己……為這個家庭的故事,寫下怎樣的結局?視線回到小梢身上——白襯衫配不合身的牛仔褲,手上拿來福槍跟絨毛玩偶,成人的身體有著孩子般的稚氣臉孔——全部都互相矛盾地對比著,充滿拒絕和諧的意念。沒錯,小梢不想合群,在研究所的實驗里被破壞腦部的小梢,戀人被自己家族所殺害的小梢,拒絕合群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但並不代表這個世界就會被原諒。

我瞪著來福槍的槍口。

小梢輕易地扣下扳機。

左手受到衝擊。關節被打中了,我強忍著痛苦,小梢意外地看著我,似乎很驚訝我沒有發出慘叫聲往後倒下去。我回瞪她的眼睛,在手部中彈的情況下,光是這樣就已經耗儘力氣,更別想進一步從小梢的眼眸里找出一絲情感。

她偏著頭又開一槍。

左手受到衝擊。同一個位置被打中,緊接著第三發、第四發,都是同一個位置,連咬牙的時間跟掩護的時間都沒有,左手就被轟爛了,咚地一聲掉到地板上,人體瞬間破損,不留餘地。小梢又繼續扣扳機,槍聲跟衝擊,我往後彈出去,撞到瞬介的書桌,文件跟實驗用具四處散落。哪裡?哪裡被擊中了?我看到腰側在出血,襯衫轉眼間染紅。運氣真不好。想要用左手撐起上半身,才想到手已經斷了,我忍不住苦笑。

「小梢——」我的聲音像擠出來的殘渣。「聽我說……小梢——」我用右手撐起身體,腦中一片空白,失血過多。「有件事情要拜託你。」

「拜託我?」小梢邊瞄準我邊問。

「有件事情在死前一定要完成。」

「說說看啊。」

「……我想回自己房間。」呼吸困難。「應該可以吧?」

小梢笑著點頭。我拼了命站起來,踉跆著走出瞬介的房間,腦中仍是一片空白。雙腳像是坐了三十分鐘的禪一樣又酸又麻,肺部隨著呼吸抽痛,但我還是沒有停止前進,左手斷面跟腰側傷口不斷流出暗紅色的鮮血,我也視而不見。背後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小梢這傢伙,只有她一個人在商興。身負重傷的我跟腳步輕快的小梢,一同爬上螺旋梯,小梢健步如飛,我卻走得很吃力。樓梯爬完,走進長廊,這是最後一次了,卻沒有特別的感觸,我沒有多餘的時間去回想兒時的記憶,必須設法完成自己應該做的事,之後才有空閑沉溺在過去跟感慨中,如果還能有之後的話。在我身後站著槍決執行者小梢,我想她大概不會好心到保留什麼多餘的時間給我吧,小梢並不是那麼寬宏大量的女子,只是個殘酷的生物而已。一股沉重又溫熱的感覺傳來,下半身已經染滿了血,長褲跟襪子都變色了。視線依然昏暗,腦子也很暈,意識斷斷續續的,全身籠罩在疼痛跟寒冷之中。這樣下去肯定會失血過多而死,到時候小梢的角色也成為多餘的了。

終於到達房門口,我下意識地想要伸出左手,可惜沒有了就是沒有,只好認命地用右手去開門,走進處理過的精緻房間。咦好像變漂亮了耶,小梢這麼說。原來如此,變漂亮了是嗎?果然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失敗的,身為一個畫家真是可笑,我知道自己選錯路了。可惜已經長到這麼大歲數,而且再過幾十分鐘就要死去,不應該思考這個問題。我必須爭取所剩無幾的時間,必須善加運用。

人一死就什麼都做不了,只有活著的時候有價值。我像電影里的殭屍般緩慢地走向自己的書桌,拿出遺書,然後叫小梢坐在椅子上等一下。小梢抱著玩偶微笑點頭,回答說只有九十分鐘喔。

於是此刻……我正在寫這篇內容,沒錯,遺書即將發揮功能了。原本只是日記……或單純的告白書而已,完全捨棄作為遺書的存在意義,因此才會寫出一堆關於我家人的介紹,以及毀滅的過程,還有我內心的想法。在此要做個修正,遺書終究是遺書,不是其他任何東西,我應該要早點察覺到的。握筆的手在顫抖,無法好好寫字,加上不確定腦子是否正常運作,文章內容很可能會七零八落言不及義……這一點只能說請多多包容,但願沒有人會對死者計較。

進入主題吧。該寫些什麼呢?怎樣的遺書才能得到救贖?什麼是救贖?我並不希望得救,況且肉體上的得救也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死者們更是如此,他們不像我還半生不死地,他們已經完全失去肉體,誰也不需要身體上的救助。所以還是精神上的救贖才有意義嗎?物質跟觀念,哪一種獲得會比較幸福呢?必須先找出幸福的定義才行,只可惜我剩下的時間太少,真的太少,絕不允許浪費。浪費……剛才寫的那些東西才叫做浪費吧。

遺書不需要講究格式,而且在緊急狀態中什麼禮節規範根本都不重要,我必須先寫下事實,管不了什麼文章結構。

剛才我不經意看了眼窗口,發現廣明正站在田野中央,我考慮是否要向弟弟發出求救訊號,但這麼做小梢一定會開槍把我的頭轟爛,所以我放棄了。好不容易才拖延時間,不能做出那麼愚蠢的行為。我假裝繼續寫遺書,一邊用模糊的視線偷看廣明,因為臉一定要對著桌面,只好將眼球往上瞪到極限,眼珠撐得很痛,無所謂,反正我連左手都斷了。廣明面對著屋子這裡的方向,看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發覺我的存在,如果有的話,我想設法告訴他小梢發作的事情,讓他躲遠一點……不,不對,廣明是想死的,他是等待被小梢殺死的笨蛋,如果告訴他現況,他一定會高高興興地跑進房間里。算了,既然他想死,既然他認為死亡跟贖罪是相連的,那就讓他如願以償吧。況且就算不叫他,廣明也會自動回到屋子裡來,腦中被植入的歸巢機制不會出錯,所以他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廣明會有怎樣的表情呢?對計畫的急速發展感到驚訝嗎?還是對自己不在家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感到哀傷呢?或者是維持他一貫的面無表情?不實際去看是不會知道的。只可惜我應該無法親眼看到他的反應,因為已經成為鬼魂了吧。

怎麼了朋郎,小稍問我。我立刻恢複眼球的角度,真是敏銳的傢伙,絲毫不能大意。我還不能死,不能現在就死,該做的事情還沒做完怎麼能死。我悄悄瞥了眼窗口,廣明已經不見人影了。再見。

好,自言自語就到此為止吧,我的體力也差不多到極限了。大腦像是被勒住般發痛,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像狗一樣合不起來,口中很乾燥,腰部周圍早已經沒有感覺了,遲早會用儘力氣。真想將痛苦的感覺一一刻在文字上……更重要的是,必須用速記的方式克服書寫速度的問題。然而我對那樣簡略的東西產生抗拒,認為速記的文字不叫做文字,只不過是一種記號——

不行。

不行,快振作。

已經離題了,不能讓文字被混亂與痛苦所影響,這些個人的感覺無關緊要,快點回到主題……主題是什麼?有所謂的主題嗎?

於是我決定寫下自己的心情。

我愛著這個家中所有的成員——被子女擊垮的父親、被殺害得太突然的母親、在舞台上中途死去的瞬介、原本要贖罪結果卻選擇逃亡的亞以、破壞大腦逃避現實的廣明、還有小柳跟女傭,我都愛著他們。就連背後手持來福槍的小梢也是一樣,沒錯,全部都是我最愛的家人。無論如何……這的確是個失敗的家庭,沒有角色演出就無法構成的家庭,稍有差錯就會崩壞的殘缺家庭。即使如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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