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第二節

不自由的我,待在自己房裡享受僅有的自由,坐在布滿皺摺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景色。時節已經進入七月了,卻跟出不了監獄的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一家人是跟世界脫軌的,不管我們發生什麼事,這個世界都不會伸出援手。當然,我們的心態也是一樣,即使世界滅亡,也跟這間屋子裡的我們沒有關係。脫軌的程度如此深,是道已經深到極限的鴻溝,只要任何人稍加施力,其中一方就會崩塌。這幾天我所擔心的,就是這件事。

破滅的預感,在我腦中浮現好幾次。

我離開床面,走到書桌前,將抽屜里的素描本全部拿出來,仔細地將自己描繪的作品一張一張翻閱,就像把雙眼當成顯微鏡一樣。只要稍微有一點點覺得不好的地方,或是不成熟的技法、不必要的修飾,就把那一頁撕下來,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我默默地進行著這個工作,感覺這彷佛是一種「自我賦予的使命」,然而我其實也從不把使命這種東西當一回事,我只是為自己除去不滿意的部分,不需要所謂使命的名目,只有自我滿足的心理。原本有一點五公分厚的素描本,最後只剩下兩公釐左右。減肥成功,瘦了不少,而且減掉的都是多餘的贅肉。將素描本放回原處,把散落的紙屑丟進垃圾筒,接下來就是油畫——掛在牆壁上的十四幅悲劇。我拿著小刀仔細觀察,這些棲息在畫布里的傲慢生命,只分成好的跟不好的兩種,毫無妥協的餘地,稍有瑕疵就立刻淘汰。然後從牆上拆下十一幅宣判死刑的瑕疵品,用小刀刺進畫布中央,一口氣割開。畫布產生裂痕,山丘、花朵、天空,都一分為二。屍體丟進垃圾筒,卻沒有帶來任何埋葬的感覺,我拿起畫架用力一摔,垃圾筒被撞倒,裡頭的東西散落出來,畫架的木框也歪了。嗯,得到滿足。

房裡只剩下滿意的藝術作品,我走出房門,收起手中的小刀,放進口袋裡。不用看鏡子也知道,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僵硬,但我此刻卻不明白,到底自己想做什麼,想得到什麼,我到底在尋求什麼。是破壞嗎?修復嗎?還是某種完全不一樣的念頭?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想讓故事進行下去。

在我的衝動底層,存在著最大的潛意識,就是「進展」。

然而這裡終歸是個監獄,如前所違,跟外面的世界仍舊脫節,在這個特殊的狀態下,我所期望的進展是否能夠實現呢……算了,無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本來就是不變的道理。

瞬介的房間到了。

「大哥——」我敲敲門。「大哥——」

門過了一會兒才開。偉大的酗酒國王從門縫間露出臉來,用不耐煩的聲音,問我什麼事。

「可以進去嗎?」我的語氣一如往常。「我有話跟你說。」

瞬介的眼神有幾分懷疑,又帶著幾分心安,叫我進去裡面。他的房間有我房間的三倍大,但是融合了植物園跟圖書館兩種主題,放滿了植物跟相關書籍還有研究工具,等於沒有移動的空間。最裡面的空地被綠色盆栽佔據,而書籍跟文件到處分散,等於沒有可以稱之為地板的區域。瞬介從淹沒在植物堆里的書桌後面拉出椅子給我坐。

「你的房間還是一樣。」我開口說話,順便吸收氧氣。「真是驚人啊。」

瞬介沒有回答我,沒有像平常那樣說出三流肥皂劇的台詞。桌上照慣例放著白蘭地的瓶子,他拿起酒瓶走到我背後。

「大哥……」我的手指在膝蓋上交握,感覺到嘴唇微微顫抖著,準備開口:「你……」

青色與白色的火花。

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朦朧的強烈的閃耀的光芒,有如貼上金箔的馬賽克壁畫,周圍帶著棉花糖般的濃霧。

眼球的深處有股銳利的熱度,後腦勺像著火一樣發熱。

以及,疼痛。

濃霧漸漸散開了,眼前的景象好奇怪。幾秒鐘前我低頭俯視的地面,如今在我右側像牆壁一樣豎立著,上面緊貼著失去地心引力的書籍。

不……不對——不是那麼回事。

是我摔倒了。從椅子上摔下來,倒在地面上。

眼前的火花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換成濃艷的紅色佔據了我的視線。後腦勺很痛,就像被電鑽直接刺進頭蓋骨那麼痛,我痛得受不了,想伸手去按住,卻全身無力。是受到衝擊導致神經線路故障了嗎?衝擊?我努力轉動眼球,抬望那個讓我受到攻擊的兇手。

瞬介盯著我瞧,手上拿著沾滿血跡的酒瓶。

瞬介將酒瓶往後一丟,大概是沒有蓋起來吧,裡面的液體飛濺。被血染紅的酒瓶落在植物區,琥珀色的液體呈放射狀朝周圍擴散。瞬介仍然看著我,我想爬起來罵他,但身體還是不聽使喚。混帳東西,快給我起來啊。我痛罵總是無能的自己,並不期望憤怒跟悔恨能轉化為原動力,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情緒,可惜身體還是不肯動,我注意到喉嚨可以發出聲音,聲帶還會振動,那就不要緊了。只要,只要還能說話,就可以跟這個世界聯繫,此刻的我至少比人魚公主有利。於是我對瞬介開口,嘗試與世界產生連線。

「爸……爸爸是你殺的吧?」瞬介的眼眸沒有產生任何變化。「為什麼要殺、殺死他?」我繼續讒話,積極表達情緒。「為什麼……為——」

「名偵探先生——」瞬介選擇慣用的戲謔語調,我對他感到微薄的善意跟強大的悲哀,這個男人直到這種時候,仍是個演員,說不出屬於自己的話來。「你的意思是,殺死老爸的兇手是我?喂喂,這個玩笑開得太過火了吧。」

「你到底……到底要演到什麼時候?你……還演得下去嗎?」此時此刻,我已經丟開長久以來扮演的那個「我」,何必一直使用敬語說話,真噁心。「適可而止吧,用你自己的話來講,用自己的話。怎麼樣?老、老哥。」

「很抱歉,我可沒承認自己是兇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證據才行喔。」

我很震驚,他沒聽到剛才的話嗎?瞬介並未回應我的要求,難道……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該不會要把這出荒謬的短劇演到最後一刻吧,甚至無視於觀眾席傳來的噓聲。

「別、別鬧了。」

被打破的頭劇烈疼痛,不用去摸我也知道頭蓋骨肯定受傷了。一度散開的濃霧,重新企圖佔據我的視線,呼吸開始急促。

「很抱歉,我可沒承認自己是兇手,你得拿出有力的證據才行喔。」

瞬介又說了一次,然後點燃香煙,很用力地吸了一口。這個混蛋,混蛋混蛋混蛋。全身湧起攻擊的衝動,感覺到頭部噴了很多血,腦中有一座憤怒的活火山。

「證據?」然而現在的我什麼也做不到,沒辦法揍他,也沒辦法殺了他,所以只能說話。

「證據是嗎?很……很好,只要照遊戲規則來,你就會聽清楚了是嗎?那就來吧。」我覺得聲音像卡著痰,結果真的有血塊從嘴裡吐出來。「咳,呸……只要先找出大聲播放《鎮魂曲》的理由,接下來就簡單了。」

「很棒的起頭呢,真的。」

「啊?」

「請繼續,名偵探先生。」瞬介邊帶著笑邊抽煙。

「播放《鎮魂曲》,是為了不著痕迹地接近爸爸……沒錯吧?」瞬介沒有任何反應,但我依然邊咳著血邊繼續講。「《鎮魂曲》突然傳來,我們就會跑進爸爸的書房,這樣你也可以裝出驚訝的表情,跟著一起進去,那就是你的詭計沒錯吧?」紅黑色的血流進眼睛裡,連眨眼也很困難。「不過這跟實際上發生的情形有點差別,原因是出在小柳身上嗎?」

「沒想到管家是這麼礙事的東西呢。」瞬介把煙蒂丟在地上。我模糊的雙眼看到他身後的植物彷佛正在蠢動,是象徵主人的情緒嗎?「老爸實在太粗心了,忘記吃藥結果引起小柳爺爺的注意。」

「忘了吃藥,不是正好幫助計畫進行嗎……」

因為瞬介的反駁,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句台詞,想讓他知道我已經洞悉一切,儘早結束他的表演。說話真辛苦,體力上跟精神上都是。

「說起話來還員像個偵探呢。」

結果瞬介只是嘲諷地笑著,似乎完全沒受到打擊。

小柳的出現雖然跟當初預定的計畫多少有些出入,不過大致上事情都有照計畫進行吧。「反正……反正你還是可以跟著我們一起進去書房。」我沒空理會他的嘲諷。「但是這時候發生意料之外的狀況了,對不對?」我刻意停頓一下,等待瞬介的反應。他叼著煙動也不動,這是不是也可以當成是一種反應呢?「那就是在《鎮魂曲》開始播放之前,書房傳出亞以的聲音。在你跟父親的計畫中,不包含亞以在內吧?」

「至少在我的計畫中沒有啊。」瞬介點燃第二根煙,才吸一口就丟到背後。「那是老爸跟亞以擅自決定的,不干我的事。」

「……果然,我也不覺得你那個驚訝的表情是裝出來的。」

「哈,觀察力真敏銳呢。」

「應該被揭發出來的……不是亞以,而是你才對。」手可以動了,我擦掉臉上的血。「先聲明,你跟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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