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 第十八章

回程,我繞到神田的書店查閱《萬葉集》,這首和歌的編號是五九九。

到家後,我在書架上尋覓祖父應該會有的《萬葉集》。他學生時代看的版本,也許是岩波文庫。找半天沒找到,倒是發現一套舊的「折口信夫全集」。書背早已泛黃,是祖父的藏書之一。翻開第四卷《口譯萬葉集(上)》,如圓紫先生所書,原本的和歌與「小鈴」出的謎題,用字上有微妙差異。攤開的書頁中央,和歌恰巧位於右頁末尾及左頁開頭,宛如被撕裂的兩行。

而我,目不轉睛地凝視那兩行文字:

朝霧朦昧偶見伊人故

為伊思慕幾欲死兮

「蒙昧」應是現今所謂的「朦朧」,而「幽微」應是「隱約」吧。總之,不管哪個詞,意思都一樣。最後的「兮」是古體,改用「哉」就會變成平安時代宮廷文學的調子。

這套全集是昭和二十九年十一月出版的,離祖父在高輪的學生生活,已過將近四分之一世紀。那時,若沒解開謎團,看到此處想必也不會有什麼感慨。

折口信夫的口語體翻譯為:

雖然僅有些許邂逅之緣,卻為了那人終日焦慮,幾乎送命。

和歌中的「故」似乎並不是要說明原因,而是等於逆接詞的「雖然」,古文實在不好懂。不過,若是令自己心動的人,正「因為」是驚鴻一瞥,有時反而會更加思念,更難忘懷。

我把書放回原位,走到緣廊。初冬的院子里,不知從哪飄來銀杏落葉。就季節而言,那抹油菜花黃鮮麗得出乎意料。

幸好回來後,我連衣服都沒換便直接去書架找書,這身打扮還能出門。夕陽即將西沉,但我穿著奶油白的高領毛衣,脖子也很保暖。我站在玄關,重新綁緊同樣是白色的立領外套腰帶。

母親大人察覺動靜,自廚房揚聲:「你又要上哪去嗎?」

「沒事,我到附近走走。」

「天快黑了,小心點。」母親大人彷佛在叮嚀小孩。我單手撿起銀杏葉片,前往流經附近的古利根河畔。

家家戶戶屋頂上的高聳天線,橫線像是以薄墨畫出,唯有縱線殘留些許白晝的明亮。大概是夕照的角度不同吧。

穿過冬青樹籬旁,小巷前方豁然開闊。

那是我從小見慣的風景。河面很寬,水量隨冬天的來臨逐漸減少,卻依舊悠悠流淌。看似濃稠的平滑水面,唯有淺處微微掀起波紋。

薄暮溫柔籠罩眼前的光景,我手中的銀杏葉片猶如小小燈火。岸邊蘆葦高高叢生的那一帶,暮色更顯深重。

吹過河上的風晃動我的頭髮。

前方不遠處有座大橋。載著人們的車輛不分日夜地往來橋上,襯著背後的夕陽即將化為剪影。

逐漸陷入沉睡的太陽,自迎上前準備包覆它的雲絮被褥中透出些許短金線。帶著圖畫中才有的鮮明,那絲絲光線筆直照射在地上。

當明日的黎明將近,朝霧仍會籠罩這河面、這岸邊嗎?

我把「小鈴」的和歌,試著放在舌上滾動吟味。

朝霧幽微偶見伊人故為伊思慕幾欲死哉

然後,明天若見到飯山先生,我大概會忍不住打聽,那會與我並肩聆聽《安魂曲》的人吧。

第四代橘家園喬的《淀五郎》出自《口演速記明治大正落語集成第六卷》(講談社)。

尾上多見藏的談藝錄,出自富田鐵之助所撰的《假名手本忠臣藏細見》(《歌舞位》第二號·昭和四十三年,松竹株式會社演劇部)。此外,「ゆらのすけ」的寫法,在本書及《名作歌舞伎全集》(東京創元社)是寫成「由良之助」,在《歌舞位事典》(平凡社)等書則是寫成「由良助」。本稿遵從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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