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 第十六章

隔天恰好是周日。我迫不及待地早早出門,十一點時便抵達地下鐵泉岳寺車站。

步上地面,車輛從寬闊的馬路呼嘯而過,眼前是極為普通的東京街景。但,想到很久以前,還是學生的祖父也會行經這一帶,便覺得空氣莫名令人懷念。

時序剛進入我誕生的十二月,又稱極月。天氣有時寒冷刺骨,不過,今天暖陽照耀著人行道的白地磚。趕在午餐前買完菜的歐巴桑,雙手拎著鼓鼓的塑膠袋,踩著自己的影子般緩緩走過。

萬松山泉岳寺近在車站前,一眼就看得見大門。

圓紫先生提過參拜的人潮擁擠,我不禁心懷戒懼。然而,或許是時值上午,來寺的民眾稀稀落落。

門口不知何時豎起「高輪高等學校,高輪中學校」的看板,似乎要穿越寺境才能進學校。不曉得「小鈴」可念過這裡的學校?

我徐徐前行。只見土產店成排並列,有間檐緣掛著幾個形似山鹿流的陣太鼓 ,底下坐著顧店的大叔。

前方懸著「泉岳寺」匾額的大門,好像才是寺廟的山門。右邊氣派的台座上立著一尊武士像,怎麼想都該是大石內藏助。不過,也許是昨天自由女神掠過腦海,瞧這姿勢、這台座,若再單手舉起火把,簡直便與自法國遠渡重洋的女神像一模一樣。

接著,我往左前進。

我十分好奇家中藏書有沒有哪本提到泉岳寺。臨出門時,隨手翻閱岸井良衛編輯的《岡本綺堂江戶故事》(青蛙房出版),書中如此描述泉岳寺的香火鼎盛:「雖然武士僅有稀疏幾人,但工匠商賈、附近百姓,尤其是商店老街的婦女小孩,猶如出門賞花或看戲般盛裝打扮,互相簇擁、推擠著眾到香煙繚繞的前方。那種華麗,那種熱鬧,實在不是言語能夠道盡的。」

提到香客中武士不多,我恍然大悟。此處果然是《假名手本忠臣藏》「舞台演員們」的墓地。觀劇的大夥身為目擊者,對一切來龍去脈及相關人物早有概念,才會想參拜致意。時光的洪流,將真假虛實混在一塊,合而為一。

若是來祭拜現實世界裡的真人,肯定也非去吉良先生的墓不可。那是人之常情。

對,《忠臣藏》指的正是《假名手本》。據戶板康二 表示,透過竹田出雲 等人之手,現今流傳的《忠臣藏》寫於義士復仇後的第四十七年,在第六段用四十七次「金」字,開幕的響板打四十七下,似乎是規矩,而這些全與起義人數為「四十七」有關。加以四十七是「伊呂波歌」 的假名字數,於是稱《假名手本忠臣藏》。

假設「小鈴」列出的每一個漢字,都能對應一個平假名。

在高輪說到寺廟,就會想到泉岳寺;說到泉岳寺,就會想到四十七義士。若各用一個漢字代表他們呢?進而,再用假名替換,大星由良之助——也就是大石內藏助,應該會等於假名開頭的「い」吧。我如此發想。

繼續往前,線香的味道漸濃。原以為參拜者還少,豈料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此時,恰巧一批遊客走下墓地,持綠旗的導遊領頭帶路,算算也多達四十七人。

入口處,有個歐吉桑在為框了木邊的炭爐生火。我買了兩把香,請他幫忙點燃。又想起圓紫先生的話,於是姑且一問:「每逢義士起義進攻的那天,一定很多人來吧?」

歐吉桑甩著香頭讓火苗變小,邊回答:「是啊,這個耗去一萬不算什麼,起碼都是兩萬。」

我大吃一驚。不是兩萬柱香,而是兩萬把。

墓地已有訪客,是四名同樣身穿淺蔥色和服的女人。團體客燒的香猶有煙霧繚繞,果然熏得雙眼刺痛。

登上石階,瞥見緊靠右側的墓碑,我不禁輕叫一聲。簡樸的五角石碑上,刻著:

神崎與五郎則休

刃利教劒信士

行年三十八逝

碑文出現「刃」字。旁邊則是:

三村次郎左衛門包常

刃珊瑚劒信士

行年三十七逝

我將左手的菊花,分別放在兩人墓前。行行文字,無聲並列,彷佛歷經遠遠超過半世紀的時光,靜待我的到來。

圓紫先生早知道赤穗浪士的戒名會冠上「刃」字,才說「從情況證據判斷,應該沒錯」。

還有,想當然耳,生於高輪的少女是望著許多「商店老街的婦女小孩」造訪的這裡逐漸長大。

祖父看見文字排列,聯想到「戒名」,意外說中答案。

連我也能體會,當時「小鈴」為何「難得一見地臉色蒼白」。雖是自己設下的謎題,但眼看男人即將跨出一步,仍不免害怕。

「心」在「刃」的底下。之後,只要依序撿拾文字就行。

大石內藏助的墓碑位於最後方,確實是「伊呂波歌」的出發點。由於那在右端,只能逆時針數去。

大石內藏助忠誠院刃空凈劒居士い

「刃」下面的字是「空」。我邊各放上幾枝線香,邊開始繞行墓碑。

吉田忠左衛門刃仲光劒信士ろ

原想右衛門刃峰毛劒信士は

片岡源五右衛門刃勘要劒信士に

間瀨久太夫刃譽道劒信士ほ

小野寺十內刃以串劒信士へ

間喜兵衛刃泉如劒劒士と

磯貝十郎左衛門刃周求劒信士ち

堀部彌兵衛刃毛知劒信士り

近松勘六刃隨露劒信士ぬ

富森助右衛門刃勇相劒信士る

走完一橫排後,我折返原點,逐一抄寫謎題中的文字,並添上「伊呂波歌」的相應假名。「空」是「い」,「仲」是「ろ」。在旁人眼中,我大概像在研究歷史的女人吧。我還不至於厚臉皮地說自己像專攻歷史的女大學生。

不經意一瞧,穿著同樣和服的那群人,白色腰帶末端各以銀線綉出一個漢字,可辨認出「由」和「實」。其中一名戴眼鏡的女子,主動找我搭話:「你在研究這個?」

「對。」回答後,我忍不住問:「你跟朋友一起來祭拜?」

「沒錯,我們是赤穗義士的後代子孫。」

「噢,這樣啊。」

見我恍然大悟般用力點頭,另一人朝眼鏡小姐的袖子打去,四人開懷大笑。明知她小小戲弄了我,那份爽朗卻令我無法生氣。

「我們要表演日本舞《忠臣藏》,所以想打聲招呼。」

「唔,原來如此。」

我再度恍然大悟。腰帶上的文字,想必是取自舞碼中的角色姓名。不過,《忠臣藏》的影響還真是遍及各領域。

我繼續走進左列。

大石主稅刃上樹劒信士を

堀部安兵衛刃雲輝劒信士わ

中村勘助刃露白劒信士か

菅谷半之丞刃水流劒信士よ

不破數右衛門刃觀祖劒信士た

木村岡右衛門刃通普劒信士れ

千馬三郎兵衛刃道互劒信士そ

岡野金右衛門刃回逸劒信士つ

貝賀彌左衛門刃電石劒信士ね

大高源五刃無一劒信士な

跳舞的那群女子步下台階離去。宛如沐浴在溫柔日光中的谷底,四周變得好安靜。

我來到入口。此處起是四角形的第三邊,也是我最初發現蹊蹺的地方。

神崎與五郎刃利教劒信士ら

三村次郎左衛門刃珊瑚劒信士む

橫川勘平刃常水劒信士う

茅野和助刃響機劒信士ゐ

間瀨孫九郎刃太及劒信士の

村松三大夫刃清元劒信士お

矢頭右衛門七刃擲振劒信士く

奧田定右衛門刃湫跳劒信士や

間十次郎刃澤藏劒信士ま

寺坂吉右衛門遂道退劒信士け

寺圾吉右衛門是第四十七位義士。起義後,據說他單獨行動 。儘管名字放在一起,戒名卻缺少「刃」。和歌中若有「け」,應當會以「道」表示吧。不過,似乎並未出現這個字。

那塊墓碑前,身穿工作褲的大叔彎著腰,將落葉掃進汽油罐裁成的畚箕。我冒昧打聽:「請問,這邊從戰前就沒變過嗎?」

大叔停下手,抬起佛像般的面孔,慢吞吞地告訴我:「對,據說以往就是這樣。」我道聲謝,重返文字列。

大石瀨左衛門刃寬德劒信士ふ

矢田五郎右衛門刃法參劒信士こ

奧田孫太夫刃察周劒信士え

赤埴源藏刃廣忠劒信士て

早水藤左衛門刃破了劒信士あ

潮田又之丞刃(片鹵)空劒信士さ

我找到眼熟的罕用字。暗號開頭的「破(片鹵)」出現在這裡,證明我的思考方向沒錯。

推敲起來,謎題的和歌便始於「あさ」。

至此,我已繞外圍一圈,只剩在中央島台上並排的兩列。這種情況下,自然會將一路拉著的線與最近的地方相連吧。

我試著續寫已填上「あ、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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