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 第六章

我在岬書房負責編輯的書中,有一本的主題是關於落語表演。

替我們執筆的是落語家春櫻亭圓紫先生。多年來,我有幸與他來往——用「來往」這種字眼,當然太過託大。實際上,每次都是我單方面受到照顧。

書中會以速記的形式,刊載幾則圓紫先生的落語內容,並請他解析不同表演者造成的差異。不過,我希望這本書方便拿取,所以頁數不能太多。判斷該選用何者、刪除何者相當困難。

從人情段子到充分發揮落語特有滑稽笑點的段子,我希望這本書也富有娛樂效果。

進入十一月後,我們相約做不知第幾次的討論。一邊喝茶,一邊請大師幫我檢查《三弦琴栗毛》這個落語段子的內容速記,順便也看一下有關表演題目的原稿校樣。

公事告一段落後,圓紫先生說:「馬上又到年底嘍。」

「還早吧?」

「你這麼講,話題就接不下去了。」

「對不起。」

「與年末相關的落語段子各種各樣皆有。這裡有個問題,提到十二月十四日會想到什麼?」

「當然是義士復仇。」

「沒錯。算是紀念,這個月底有忠臣藏 的落語會。」

「哦,感覺很有意思。」

「歡迎你來。」

場所在有樂町的表演廳,加上中間有主持人的說明兼脫口秀,整整三席表演。圓紫先生的表演,排在關西落語界大師的《當鋪戲》 之後,劇目是《淀五郎》 。

「嗯,『自第三段開始鋪陳』,接著是『第四段』的落語段子,最後應該是『第五段』嘍。」

「噢,你滿厲害的。」

圓紫先生微微一笑。和剛認識時相比,他的臉頰豐腴了些。

「會嗎?」

「忠臣藏的第幾段是什麼內容,這年頭不知道的人比較多吧。」

「常去看錶演,自然就很清楚。」

落語中融合許多戲劇的橋段,忠臣藏即是代表。例如《第七段》 ,模仿茶屋冶遊那場戲的小廝摔落樓梯後,「你從樓上摔下來嗎?」「不,從第七段。」也有這種簡單明了的結尾。

「歌舞伎的版本,你也看嗎?」

「對。起初是父親開著電視,我便陪他一起看。那時,剛上大學的我,一心認為『不曉得《忠臣藏》的情節大意,更不用談其他』,所以好歹全看過一遍。」

歌舞伎座有所謂的「一幕見」,可買廉價的票在天井包廂區觀賞一幕戲。我利用過幾次這種優惠。

「很多落語段子的設計,是假設來客皆看過歌舞伎。然而,時代漸漸不同,這方面實在不好處理。比方說,我非常喜歡《當鋪戲》,無論聽別人表演,或自己表演,都覺得十分痛快。」

這個段子幾乎把《忠臣藏》的第三段,在松廊爆發爭執——也就是師直惡意欺壓,導致鹽治判官忍無可忍、持刀砍人的那一幕,直接照本搬演。故事的設定,是讓定吉 在倉庫中全神投入戲劇世界。

「痛快的應該是師直吧。」

「是啊。面對手放在刀上的判官,他高傲地說『那隻手,想、干、嘛』,非常痛快,有時甚至下流地強調『嗄,想、干、嘛、啊?』戲劇中,師直這角色講求的是再怎麼討人厭,都不能沒品。但拿到落語上,這句話根本已衝到喉頭,就像騎腳踏車下坡般,勢如破竹,不吐不快。」

對照史實,戲裡的高師直等於是吉良上野介,而鹽治判官則是淺野內匠頭。

「真壞心。」

圓紫先生莞爾一笑,點頭應道:「對。判官的角色反倒比較委屈,頂多只有耀武揚威地說著『你敢對伯州城主,鹽治判官高定……』宣示官階的時候,稍感痛快吧。落語還能一人交互扮兩者,戲劇中飾判官的演員恐怕就辛苦了,肯定愈演愈鬱悶。」

「而且,直到切腹後與由良之助四目相對為止,恐怕都得帶著那種『不甘心、好不甘心』的鬱悶情緒。」

「沒錯,這也是我要表演的《淀五郎》的重點所在。」

這段子的大意是說,本該扮演判官的優伶病倒,年輕的澤村淀五郎受拔擢,臨時接下重任。可是,情節進展到第四段時,判官都已切腹,在側邊花道上的由良之助卻沒走上舞台。即使拚命催促『快點』,他也不為所動。原來是飾由良之助的資深前輩市川團藏,不滿意淀五郎的演技,認為『怎能到那種判官身邊』,所以不肯移動腳步。同樣的情況持續數天,淀五郎依舊手足無措。不堪在全場觀眾的注視下繼續丟臉,淀五郎決心一死,於是前去向名伶中村仲藏訣別,傾訴這番心情。不料,中村展顏一笑,教他一個破解的絕招。

「其中有圓紫先生獨創的演出方式嗎?」

「這段子非常完美,根本無從更改。我幾乎全照前代師傅的版本演出。」

圓紫先生取出錄音帶交給我,我不禁愣住。

「這是什麼?」

「我的教科書,前代師傅表演的《淀五郎》。我拷貝了一份,請你聽聽看。」

奇怪,我仔細尋思:「……『幾乎全照那個版本』,意思是某部分有細微的差異嘍。您該不會是要考我找不找得出來吧?」

圓紫先生撫著下巴:「唔,這麼說也沒錯。」

「您果然非常壞心眼,我八成會招來一句『那隻手想幹嘛』 。」

「不不不,」他搖搖頭,「被砍我可受不了。」

萬一找不出所以然,肯定會很懊惱。不過,我相當有興趣。何況在這種情形下,不可能臨陣脫逃,於是我收下帶子,放進皮包。

「落語中也有《中村仲藏》這個段子吧。」

歌舞伎的世界裡,若非名門之子,就永遠無法出人頭地。提到能從一介無名小卒升為元帥的,只有此人。

忠臣藏第五段驚鴻一瞥的惡人定九郎,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過往的演員一向用傳統方式詮釋定九郎,最先以寫實筆法重新改寫、令觀眾深深折服的,據說就是仲藏。

「談到演出,《仲藏》倒是個好例子。我從小便聽彥六正藏師傅的落語長大,之後則是邂逅圓生師傅。兩位大師風格截然不同,實在很有意思。」

「彥六先生的版本,著重在『仲藏的妻子』 吧?」

「因為『即使做夢也想擁有的,是搖錢樹與好妻子』嘛。」

圓紫先生隨口唱出彥六版中的都都逸 歌詞。

「那麼,您喜歡哪種版本?」

「不必說,圓生師傅的也非常精采。不過,基於先前提過的原因,我心目中的《仲藏》是正藏師傅的版本。只是,有個地方令我耿耿於懷。」

「此話怎講?」

最不甘心的就是這種時候。我生不逢時,無法現場觀賞師傅表演。不過,《中村仲藏》是彥六的拿手絕活,錄音帶我倒是有,也在電視節目《回憶名人絕技》中看過。我試著回溯那段記憶,但仍不大明白。

圓紫先生答道:「段子里的仲藏,不是遇見他視為定九郎藍本的武士嗎?」

「嗯。」

仲藏苦惱著如何表演時,天空忽然下起雨,只好躲進薔麥麵店,而後便碰上讓他覺得「這正是我理想中的定九郎」的武士。

「仲藏不斷追問武士穿著之類的瑣事,不料,對方數落他:『你是演員吧?倘若敢模仿我的模樣上台,我可不會善罷甘休』。」

「啊,沒錯。」我終於找回記憶,也領悟到圓紫先生想說什麼。「那樣豈不等於埋下伏筆?」

「的確。其後,仲藏在第五段的舞台演出大獲好評,就在皆大歡喜、圓滿收場之際,武士的那番話,卻在聽眾腦中縈繞不去。即便道出結局行禮退場,段子仍不算結束。表演者都已刻意講出那種台詞,照理武士一定會來抱怨。」

「若是伏筆,不解決可不行。」

「你猜怎麼著?」

根本不用考慮,辦法應當只有一個。

「……最後那武士現身,可是,由於演出精採得教他嘆服不已,他反倒誇獎仲藏一番,便揮揮衣袖離開。這是唯一的可能吧。」

「對。」

「不過,那樣太啰嗦,好好的段子反而像畫蛇添足。」

圓紫先生點點頭,「正是。所以,正藏師傅講的『要是敢模仿我,讓觀眾看到這副模樣,我定會去抗議。記住,我絕不會善罷甘休』,對我來說是段子中的一根刺。」

「彥六先生為什麼刻意講出那種台詞?」

「這個我能理解。」

「啊?」

「師傅的《仲藏》,我聽過很多遍。段子是有生命的,會因時而異。同一卷帶子反覆聽上數遍也沒注意到的東西,在某個時刻便會突然躍入眼帘:師傅在武士的那番話後,加上一句『開著玩笑說』。」

「……原來如此。」

「初次聽到時,我恍然大悟,這就是師傅的用心。」

「嗯。」

「可是,儘管明白其中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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